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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故事雷氏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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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同治十三年十二月癸酉,同治皇帝驾崩,年仅十九岁,无子嗣。慈安皇太后及慈禧皇太后,传懿旨,以载湉继文宗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年号光绪。这年初春时节,成都府张灯结彩,新皇登基,四方欢腾。

成都府玉带桥的戏班瑞阳春的正堂内人头攒动,班主曹艺之召集全班上下,于正堂议事。他分腿而坐,眼正目直,自然显出一派威严。这曹艺之四十来岁,面堂黝黑,浓眉厚唇,颧高骨粗,因是武行出身,身材健硕,头戴金鹤翔天瓜帽,身着绿鹊叫喜丝绣大袄,下身镶绿莲花绫裤,外系紫绣汗巾。曹艺之环顾众人一遭,提声说道:“召集大家前来,因有件要紧事与诸位商议。前日,知府传了五大戏班班主入府,言新皇登基,各州府县均大设宴会庆祝,成都府也不能落后,三日之后在隍城坝举行同庆会。五大戏班均要全力以赴,把最好的折子戏奉上。因事出突然,这便让大家聚在这里,商量个对策。”

话音刚落,老生们就嚷起来,主张演《青袍记》,丑行的也闹起来,主张《碰天柱》,青衣们主张《玉簪记》,大家七嘴八舌讨论开来。

“好了!大家都静一静,咱们听班主发话吧!”还是戏堂总管邱潮生处事老到,及时喝止了众人的喧闹。

曹艺之顿了一下,说:“大家的主意都不错,但为了稳妥起见,这次还是出演《金山寺》,增加陆师傅的法海变脸和吐火一节,陆师傅这就回去准备一下表演的行头。锣鼓还是由陈师傅领衔。各位明天一早在瑞春台排戏,时间紧促,拜托了。其他四大戏班都要同台竞技,弄砸了不仅辱没了自家的名声,而且新皇登基的庆典也不是闹着玩的,大家都上点儿心,这就去吧!”

老生们还想插言,见戏堂总管不住使眼色,便默声不语,纷纷退出了大堂。

这时,曹艺之向门边的一小厮招手喊道:“娈珠,来!明日你去三官堂春雷坊走一趟,把这个锦盒交给雷家管事的,就说我正在准备知府大人的同庆会,分身不开,无法亲自到场参加琴祭,遗憾之至,也望见谅。你说话须仔细小心,将琴祭的场景都仔仔细细地记住,回来我要问你话的。记清了没有?”

“小的记住了。”娈珠捧着锦盒离开了大堂。曹艺之起身,向川剧武生之首“曹大王”曹俊臣的画像上了三炷香,默默地祈求先祖保佑。

次日巳时二刻,娈珠急匆匆地奔进瑞阳春,直向曹艺之的卧房跑去。见他不在,又急着到处寻找,最后在瑞春台见到了正在排戏的曹艺之。

曹艺之见其慌张异常,又回来甚早,皱眉呵斥道:“你慌什么!什么事如此惊慌?一点儿都沉不住气,以后怎么登台!”

“老爷……不好啦……那……那春雷坊的宝琴不见了!”

“什么?”

“春雷坊的宝琴不见了!”

曹艺之一把拉过娈珠,避开众人,来到一棵梨树下,低声说道:“你慢慢说,怎么回事?”

那娈珠吸了口气,说:“雷大爷的宝琴大圣遗音不见了,整个春雷坊都炸开了锅,我见他们乱成一团,就赶紧回来向班主禀报。”

“哦!你且原原本本地告诉我琴祭的经过。”

“是!小的辰时初刻便到了春雷坊,那时客人都还没有到。雷家的人都在准备祭祀器物,小的就把班主的锦盒给了雷大爷的大公子。大公子让小厮们陪我在东厢的内堂中玩耍。到了辰时三刻方才看到送拜帖和拜礼的人。”

“都有哪些人送了拜礼?”

“都是有头有脸的主儿。有支矶石街的王主簿、文庙街石室书院的刘院长、陕西街叠祥布行的赵老板和陕西会馆的夏会长、湖广会馆的马会长、贵州会馆的王会长、锣锅巷的方老板,还有大慈寺的法灭禅师、文殊院的太音方丈、金沙庵的住持、昭觉寺的宝林法师,还有一位是从青城来的张孔山道长……”

“张道长都来了!黉门街的霄鸣斋没有送拜礼?”

“小的没有听到。”

“还是老样子。”

“小的最后还听到溢春楼的香痕姑娘托人送了一把江南昆山玉扇坊雕琢的通灵玉骨扇。雷大爷当场打开礼盒给众人观看,端的精美绝伦!”

曹艺之听后只是微笑不语,继续问道:“后来呢?”

“后来琴祭开始,雷大爷领着春雷坊的众人在前堂的敞地前焚香祭拜。案头上供着雷家祖师雷……雷……”

“雷威!”

“对!雷大爷后边是雷大公子雷万山和大徒弟蒋远迁,再后边是雷太太和雷家二小姐雷万春,再后边是雷大爷的徒子徒孙们,小的都不认识。我们这些观礼的宾客都坐在左边的礼台上。祭拜完雷家祖师,雷大爷和雷大公子从祭堂内抬出一口黑色的木箱放在祭台上。大家都站起来伸直脖子看,小的脖子短,被挤到了后面……”

“你继续说!”

“嗯……雷家的徒弟共献了四张琴,分别是霜天月、老钟吟、鸾响和南山晚钟。那霜天月当场就被湖广会馆的马会长以一千两银子买走了,其他的琴都放在那里无人问津。”

“这霜天月是谁制作的?”

“是一位叫无波古井的徒弟造的。”

“嗯,这是蒋远迁的艺名。”

“无波古井?好奇怪的名字,什么意思啊,老爷?”

“这是苏东坡《临江仙》送钱穆父里面的句子。‘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取其水静无波,心平如井之意。那雷公子的琴呢?”

“小的不知道雷大公子的艺名,对不上号。”

“你且说其他三个的艺名。”

“青林、寒梅、暮云开。”

“暮云开便是雷公子的艺名了。其他两位也是春雷坊徒弟中斫琴的高手。”

“哦,那鸾响便是雷公子做的琴了。小的不懂琴,只听旁人说琴的名字就不雅,加之音太飘,泛音滞涩无鸾翔于天的气象,所以没有人买。还说雷家公子斫琴的技艺不如大徒弟蒋远迁。”

“哦……”

“琴卖完了,雷大爷便同雷公子打开箱子。哪知箱子是空的,并没有琴,在场的人都惊奇不已。顿时,春雷坊上下就乱成一团,四处寻找,小的见情势不妙,就赶紧赶回来向老爷禀报。”

“你现在马上去准备轿子,我这就走趟春雷坊。”

曹艺之起身,神色紧张,顾不得众人一边正等着他排戏,急匆匆地回东侧的正房去了。

傍晚,总管邱潮生独自一人来到曹艺之居处,本想与其商议戏本花册的制作,却见曹艺之眉头紧锁,面容凝重,便敲门迈进门槛问道:“班主一人啊,今儿可听说三官堂的雷家出了事?”

曹艺之见是邱总管,眉头略展,浅笑道:“邱总管的消息很灵通啊。这雷家的大圣遗音今早失窃,这消息还没有传开,你却知晓了。”

“班主取笑了,雷家的这把琴真有这么金贵?”

“邱总管来坐,我慢慢给你道出其中原委。这自古名琴出自蜀,蜀中制琴当在雷。这雷便是唐代制琴名匠雷威一族。隋文帝时,文帝之子杨秀被封为蜀王,杨秀爱琴,曾造琴千面,散在人间。因这位蜀王的喜爱和提倡,蜀地的制琴名匠辈出。至唐代,很多有钱有势的人家,大规模地制琴,如当过二十年宰相的李勉就‘雅好琴,常斫桐,又取漆筩为之,多至数百张’。制琴的技艺突飞猛进,蜀地成为制琴的主要之地,而最为著名的就是四川雷氏,他们所制的琴被尊称为‘雷琴’、‘雷公琴’、‘雷氏琴’。”

曹艺之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雷家世代斫琴,雷威之前的有雷俨,曾做过唐玄宗待诏,雷威以后的有雷珏、雷文、雷会、雷迟、雷霄等。其中以雷威之名最响,传说他的技艺经神人指点,又传说他常在大风雪天去深山老林,狂风震树,听树之发声而选良材。而同时代其他制琴名家如郭亮,江南的制琴名手则有沈镣、张越等,所斫制的琴都无法与其媲美。这春雷坊的雷韵和便是雷威的旁系传人。虽是旁系,但论当今斫琴造诣当属这位雷爷第一。因此雷家祖上代代相传,把大圣遗音作为镇馆之宝,为的是把斫琴一行发扬光大。这把大圣遗音是把真琴。”

“何谓真琴?难道还有假琴?”

“这制琴行中所谓真琴是指能纳天地万物之声,能演心内心外之情的琴,方可谓真琴。对于抚琴的人来说,能够得到一把雷氏琴那真是比性命还重要。雷家的琴从唐代至今,在世的总共就只有那么几把,这大圣遗音便是其中的一把。宋朝大文学家欧阳修在《送杨寘序》中所说,‘舜与文王、孔子之遗也’便是这琴名的出处。唐天宝十四年,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发动叛乱,明皇奔蜀,太子李亨即皇帝位于灵武,改元为至德元年,干支丙申,大圣遗音为李亨即皇帝位后所做的第一批宫琴。”

“是一批琴都叫做大圣遗音?”

“对,可惜传于后世的只有两把。一把在宫内,而另一把便是雷家的这把大圣遗音了。”

“哦,怪不得,如此稀罕!此琴如此珍贵,雷坊主自当小心照看,为何便丢了呢?”

“可能老雷自己也想不通呢。听陕西会馆的王会长说,那藏琴的房门丝毫没有被撬的痕迹,琴祭前夜通宵有人把守,而房门只有一把钥匙,在老雷的手中……这事透着邪!”

“您的意思……”

“说不好,大家嘀咕说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这意思是家贼所为?”

“但是,今儿衙门里的人来提审坊内相关人等,没有丝毫眉目。”

“哦……”

“按理说老雷这样精明的人,怎么会让春雷坊出现这样的事情,真是让人猜不透啊。”

“您说雷坊主精明,何以见得呢?”

“邱总管有所不知,这春雷坊的琴祭便是老雷的手段。这琴祭每三年举行一次,每次琴祭只有一位客人能够有幸弹奏那大圣遗音。每逢琴祭老雷都会邀请些有脸面的人参加,而且这些人都须是懂琴的。邱总管可知这懂琴的人是哪种人吗?”

“那自然是要会操琴或制琴的人了。”

“不尽然,这懂琴的不一定要懂琴本身,也可谓懂得琴的价值。那湖广会馆的马会长能花一千两银子买把春雷坊的新琴,自然不是为了喜欢这琴的制作优良,而是给老雷一种懂琴的印象。因为能够有幸成为蜀中斫琴第一的老雷选定的操琴之人,本身就会成为人们谈论的对象而身价倍增。而对于唯利是图的商人来说,一千两能够买到相当的名声,这生意还是做得的。”

“可是雷坊主每三年才卖几把琴,如何养活整个春雷坊?”

“邱总管这问题问到关键了。”

“春雷坊制琴是主业,但不是赚钱的买卖,那好的琴至少要一年以上才能出库,偌大个春雷坊要靠这个可早就垮掉了。老雷的生计在于木材。”

“哦……”

“这成都府三大木材集散场都是老雷的,邱总管还没有去过春雷坊吧。”

“还未曾去得。”

“那可比咱们家的瑞阳春大多了,占地八十来亩,上下一百来人。”

“难怪排场这么大。听说今儿溢春楼的香痕送了份厚礼给雷坊主。这二人又是如何关系?”

“呵呵,说起雷韵和与这香痕的纠葛,知晓的人却是不多。那雷韵和年轻时是个风流倜傥的人,既知制琴之艺,又晓操缦之法。那年元宵前后,香痕由苏州来到成都,入驻溢春楼接客,那是艳惊四座,门庭若市。看热闹的都把溢春楼的门槛踩坏了。香痕见人多,难辨好坏,便许下诺,说谁只要能过她三关,便把元宵之夜许给他。大家都摩拳擦掌,想一亲芳泽。这第一关是对诗,香痕出了一首绝句立在溢春楼的眺阁上。”

香痕写的是:“龙池凤沼韵谐通,玉轸金徽和以冲。万琴堂中第一品,谁其识之出爨中。”这首绝句写的是唐琴第一的“春雷”。如若不是懂琴的人自然不解其中深意。

一连三日,对诗的来了一拨又一拨,可没有一人称了香痕的心。第四日来了位高手,在楼下仰望了一阵便把诗题到了溢春楼的内墙上。

“这人可是雷坊主?”

“正是他。他的诗是这样题的:九天苍霄遥太极,霄碧琅琅云海急。环玉冷然希太古,佩落紫霞圣音遗。这老雷题的诗写的是另外一把唐琴——九霄环佩。这香痕是个爱琴的,一看便知深浅。老雷就过了第一关上了溢春楼。但是厅堂内并未看到香痕,却见一张琴放在堂中小几上,琴旁留着个信封。老雷打开信封,见得一行字:请君抚琴一首。他当时便抖袖弹了一首慢角调《凤求凰》。这慢角调讲究的是慢三弦,五弦九徽泛音与三弦十徽泛音等高……”

“没想到,班主也是个懂琴的!”

“呵呵,让邱总管见笑了,年轻时也曾学来着,现在早忘了。老雷操弦可不马虎,就觉得这五弦九徽与三弦十徽之音始终不谐。老雷只弹了几个音,便不弹了。用手分别在琴的四角轻轻敲动,然后又敲琴中面板,翻过琴身,脸上露出笑容。你猜怎么着……原来琴的五弦九徽处的琴底面板镶了一块红木,这红木本不宜制琴,木太实,缺共鸣。这样的拼凑自然非出自制琴匠人之手,但是如若抠去红木,琴底必然损坏,此琴就会成为废琴。而且如若不是老雷上来就弹慢角调的《凤求凰》也很难察觉琴音不谐。老雷在堂内转了半个时辰也没有好主意,突然看到自己坐过的凳椅是桐木制作,心下一喜,回家取来工具,择凳腿中节削成薄片,又打磨合适,置于琴底五弦九徽处,然后以胶合之,又以嘴吹之。再抚琴,琴声和谐悦耳了。”

“这雷韵和修琴的手段可谓一流啊!”

“谁说不是呢!《凤求凰》弹完,香痕便遣丫环把老雷领进了内房。你猜怎么着,那香痕正端坐桌边静候多时,那真是风韵百般,天界仙品。见老雷进来,这香痕便起身为其斟酒。老雷一口饮尽,那香痕便上来为老雷宽衣解带。老雷猛地一把抓住她的手,笑道:‘须瞒不得我,你不是香痕!’邱总管可知道为何老雷知道此香痕非彼香痕。”

“却是为何?”

“眼前香痕玉手如葱,滑嫩香软,这便露了底了。”

“哦?”

“那抚琴操缦人的手都是茧子丛生,这手指的茧子是抚琴人的招牌。这个逃不过老雷的眼睛。”

“原来如此。”

“那真香痕这才掀开侧门珠帘含羞而出,二人这便红绡帐里鸳鸯卧,哈哈哈……”

邱总管感叹一回,欣然说道:“古有苏小妹三难新郎官,没想到这也是一段故事。”

“可惜啊,这段佳话传了半年,便以劳燕分飞的结局告终。”

“两情相悦,却又劳燕分飞,却是为何?”

“妓女就是妓女,就是你才艺堪比须眉,那也是改变不了的现实啊。那雷家是大户人家,哪由得老雷娶个妓女回家败坏名声。雷老太爷震怒之下,老雷只能撇下香痕娶了川剧武生名宿的女儿曹暖玉。我是曹爷的远房侄子,因而也是有这层关系,今日我特派娈珠送去贺礼。”

“哦,还有这样的瓜葛。”

“那香痕一气之下离了成都,不知去向,溢春楼也由此垮了。自此,香痕十来年没有消息。同治十二年初春,三官堂对面的望江楼边突然开了一家青楼,也叫溢春楼。你猜怎么着,那香痕重返成都,自己开起了香楼。”

“哦!那雷韵和该前去道贺了?”

“呵呵,老雷那时已是有家有室之人,又是春雷坊之主,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他没有道贺,也没有送礼。这二人是缘分难再续啊!”

邱总管听完吁了口气,没想到这其中如此曲折,思量许久方才想起正事,遂拿出戏本花册样本请曹艺之参详。此时,窗外月明云轻,风摇枝叶影婆娑,远处隐隐传来此起彼伏的锣鼓敲击声……位于望江楼对岸的三官堂,亦称“三元宫”。道家以天、地、水府为“三元”,又号“三官”,三官堂便以此得名,而春雷坊便坐落于三官堂的东侧。

这日正午时分,一辆马车在三官堂的堤坝护栏处停下。一个男人跳下马车,转身抱下个双腿残疾的男娃,然后向车夫点了点头,车夫驾着马车离开了。男人四十来岁,丹凤眼、峰剑眉、菩提耳,双眼光亮神聚,十指节粗茧重,上身穿酱色粗布长衫,下着蓝色布裤,绑腿布鞋。这人便是春雷坊的坊主雷韵和。大圣遗音失窃已有两个多月的时间,雷韵和没有在春雷坊呆过一天,华阳、双流、温江、新繁、金堂、新都、汉州、什邡等地都曾留下他的足迹。雷韵和话很少,一个人走在前面,身后跟着那个双腿残疾的男娃。他双手撑地,神情紧张,以手代脚,一下一下努力地跟在雷韵和的后面。

男娃十三四岁,发微黄,眼略眍,扁鼻宽嘴,瘦骨嶙峋,髌骨以下是皮包骨,两腿用绳子绑定捆在一起,臀下附着一块牛皮,手掌也绑了小块牛皮方便行走。

“雷老爷,我们这是去哪里?”男娃喘着气说道,显然用双手行走很是费力。

“春雷坊。”

男娃没再问,知道了去处,脸上变得镇定了许多。二人缓缓而行来到了一座大宅院门前。雷韵和没有继续向前走,男娃抬头看了看他高大的后背,眼光又瞥到了宅院门上悬挂的匾额,脱口道:“春雷坊!”

“嗯?!你识字?”雷韵和转头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男娃。

男娃见他目光,心里害怕,低声答道:“识得几个,以前在街上讨饭,有个好心的乞丐常常给我饭吃,又教我《千字文》和《三字经》。”

“你且念念这门口的对联。”

男娃用忧郁而惹人怜惜的目光扫了一遍朱漆虎环的大门两侧,一字一字地念道:“轻如叶,重如铁,声如春雷第一响;淳似钟,灵似磬,音似天籁几度闻。”

雷韵和不再言语,上前几步敲开了大门。开门的是个小厮,十一二岁年纪,面目清秀,身材瘦小。见雷韵和站在门前,小厮张大了嘴,眼睛瞪得像铜钱一般大小。

“老……老爷……您回来了!”

“还不去给太太禀报,愣在那里做什么!”说着,雷韵和转身一把将男娃提过半尺来高的门槛。

男娃眼前猛然一亮,眼前的景色让他惊异无比。一池碧水,彩鱼畅游碧蓬莲荷下;两堵石屏,游丝雾笼水墨自然形;三道拱门,东西曲径北隐一片竹;四条回廊,廊窗高悬光透七里香。雷韵和领着男娃走进左边回廊,穿过西边拱门,绕过北廊,一丛苦慈碧叶跃入眼帘,竹枝弯挂,脚下青石碎拼,构成一条碧影廊道,清幽淡静。刚一穿过廊道,男娃又见一组巨石零星散立于青石道边。每块巨石阳面均以不同的字体镌刻着“万壑松风”、“春雷”、“太古遗音”、“大圣遗音”、“九霄环佩”、“松风自合”、“飞泉”、“独幽”、“枯木龙吟”、“一池波”等字样。男娃双手停了下来,望着巨石发呆,双眼满是感叹之色。

这时,青石道另一边拥来熙攘的人群,走在前面的是位清水脸的中年妇人,一上来便扭住雷韵和的手哭叫,喋喋不休。

雷韵和也不吭声,一旁的人也没有敢吭气的。

“老爷,我来帮您拎包袱。”一位年轻人从雷韵和肩上取下包袱。

妇人也停了哭号,抬眼便见到雷韵和身后的男娃,立刻皱眉嚷道:“老爷怎么带了个没腿的回来?”

“他叫断弦,在双流街上见他乞讨可怜便带了回来,这人不用你管。远迁,你让他和狗儿住一起。明日让江领事给他安排个事做。”

“是,老爷!”年轻人答应道。

“万山和万春呢,怎么没见人?”

妇人抹了下眼角的泪水,赶忙说道:“他俩到刘知府府上去了……”

“又去见那个刘子秋啦?”

“是知府太太要万春去的,那可不能不去,那刘公子我看也是一表人才嘛。”

“纨绔子弟,个个吃喝玩乐,无一技之长,对人虚伪薄情,怎能与他们来往。哼!”雷韵和背着双手,缓缓向前走去。

妇人瞪了一眼男娃,脸露厌恶之色,转身挥了下手,身后的人群便附庸着跟在后面。

那拎包袱的年轻人便是雷韵和的大徒弟蒋远迁。他看了一眼名叫断弦的男娃,见他双腿残疾,行动不便,蹲下来问道:“我姓蒋,你生来腿就是这样吗?”

“不是的,是摔断的,不过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你原来名字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名字是雷老爷取的。”

蒋远迁一脸纳闷,他知道雷韵和给徒弟取艺名很谨慎,很多徒弟到春雷坊多年都没有得到过制琴的艺名。春雷坊目前也只有九个徒弟有艺名,而雷韵和给这个男娃取的名字却是个制琴的艺名。

蒋远迁领着断弦继续前走。穿过青石道是一排杨柳掩围的灰瓦白墙院落,大大小小二十来间。院落门前立着块杉木牌匾,上面写着“间绿流翠”。正午时分,院落无人,蒋远迁跨步入院,便见两人由院北门跑入。跑在前面的是个身形干瘪、黑面秃头、满脸纹皱的老头,跟在后面的是那个刚才开门的小厮。

“蒋爷,我把狗儿领来了。您这就去吃饭吧,我会妥善安排的。”

“这是老爷交代的,你们要好生照看,明日烦劳江领事看情况给这孩子安排个事做。”

蒋远迁转过头对断弦说道:“这是杂房的江领事,这是狗儿,你以后就和他一起住。有什么事就和他们说,一会儿让他们领你去吃饭。”

这江领事名叫江仁善,是春雷坊杂房的主事。断弦点头,看着蒋远迁离开,心里担心起来。现在自己已经跨进了一堵高大而陌生的围墙,不知是福是祸。

“我可不想和个没有脚的家伙住在一起!”狗儿见蒋远迁走远了便大声嚷道。

江仁善没搭话,一脸铁青,说道:“天煞的,从哪里冒出来个没头没脑的,害得老子跑出一身汗,饭都没有吃好……老爷都说了和你住一起,那还能怎么样?老爷这次回来不同以前,若有个闪失,大家都不好过。你且忍忍气,你那茅房的活儿就给他做了。”

“那还差不多。”狗儿转身便走。

江仁善对断弦吼道:“还不跟他去,愣在那里做什么!你这个天煞的。”

断弦默默地跟在狗儿后面,先前的担心转而成为悲凉,思量那墙内与墙外没有什么区别,一般的势利、欺软。狗儿的房间在“间绿流翠”的最后面。这里被前排的房子挡住,采光不好,总是阴沉沉的,发霉的气味弥漫于房间。狗儿是个不讲究的孩子,衣裤散乱地扔在木柜和床架上。

杏月的日照还不能完全带走隆冬留下的寒意,清晨冷冷的残雾游袭在柳枝屋檐之间。江仁善一脸铁青地站在一间茅屋边,断弦揉着蒙眬睡眼立在他的身旁。

江仁善向他大声吼道:“以后每天都要此刻起床。春雷坊共有五间茅房,这是‘间绿流翠’的,是打扫的第一间,我每日卯时初刻起来伺候老爷太太,你自己按着时间起来,不要错了时辰。第二间在老爷的院子里,老爷每日卯时二刻起床晨练,这时间更是误不得。第三间在琴徒们的宿舍斫韵馆。他们每日卯时三刻起床洗漱,你须在他们起来之前完成打扫。第四间在前堂的留香阁,是供客人使用的,须在辰时二刻完成打扫,如果有客早来的话,客人有可能使用。第五间是北边辨材堂的茅房,那是给送木材工人使用的,须在巳时前打扫,送木材的一般会在戌时到那里。你记清楚了?重复一遍来听听。”

断弦手捂着肚子开始一字一句地复述,江仁善先还不耐烦地听着,可后来就惊奇起来,断弦的复述一字不漏,且有条有理。江仁善瞪了一眼断弦,继续说道:“每间茅房前均有一口水缸,你每天都要把缸里的水打……”

江仁善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看着断弦的腿,说:“你不能担水,这天煞的,也不知道老爷是怎么想的,养活一百多人已够不容易的了,怎么又整个没腿的回来。这水也不能挑,柴也不能劈,还要在我们口中扣粮食吃。这天煞的,那水还要安排他人来挑,这就跟我去各处看看,把地点对上了。走吧!”

由于断弦打扫茅房,午饭时没有人愿意让断弦留在锄禾堂吃饭。断弦端着饭菜,移到房外的空地独自吃。

晚间亥时,狗儿回到住处,已是神情倦怠。一进房便闻到一股屎臭之气,见断弦蜷缩在木柜边,气涌心头,上前一把抓住断弦侧头把他扔到了房外,立刻关上房门。

断弦伏在地上,刚才那一跤着实摔得不轻,他的头磕在了冰冷的石板上,痛得钻心。他慢慢地撑起身体,一行眼泪夺眶而出。

雨点零星地散落,继而淅沥起来。除了那打更的雷老头,没有人愿意在这样的天气呆在屋外。雷老头一身蓑衣斗笠,一手提着牛皮护盖灯笼,一手敲着打更竹筒,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春雷坊各处巡查,走到“间绿流翠”,却听见有人呻吟的叫唤之声,只见狗儿屋后房檐下一个孩子靠在墙边昏迷说胡话。雷老头一摸孩子额头,十分烫手,立刻放下手中灯笼竹筒,背起孩子就朝锄禾堂方向走去。

断弦缓缓睁开了双眼,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挡住了灶里熊熊的柴火,但仍能感觉到柴火透过他身体传过来的阵阵暖意。

“呀!孩子醒过来了!”女人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女人一身粗布衣裳,头发已是花白,手里端着个白瓷碗,摸了摸断弦的额头,怔怔地看着他。

“孩子烧退了……”那佝偻的背影也转了过来。那是一张布满皱纹和沧桑的脸,银白的髯须和头发在火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给他点儿姜汤喝。”雷老头的声音就像寺庙里的铜钟一样荡人心魄。

“这是哪里?”女人蹲下,把手里的姜汤递给了断弦,断弦一口气就喝了个干净,抹了抹嘴唇,望着女人,等待她的回答。

“我姓林,叫我林婆婆就可以,他姓雷,叫他雷三爷就好。这是锄禾堂的烧厨房。你就是那个叫断弦的孩子吧?”

断弦点了点头,转头向雷三爷看去。雷三爷看了一眼断弦的腿,问道:“你为何下雨天睡在外面?”

“我,我身上有茅房的味道,所以狗儿他……”

“你可怨恨他?”

“没有,我怨恨自己这双腿。”

“听他们说,江领事给你安排了冲洗厕所的事做。那茅房水缸甚高,你怎样取水的?”

“小的用竹枝做了个角架,把水瓢绑在角架一端,另一端在手,可以取到缸底的水。”

雷三爷点了点头,起身将锅盖揭开,厨房顿时被热腾腾的蒸汽笼罩了。雷三爷试了试水温,说道:“热水烧好了,洗个澡,在这里睡一晚,明早去干活。”

断弦脱掉身上污秽不堪的上衣,好好洗了个澡。洗完后,林婆婆又带过来几件干净的小孩衣服让断弦换上。断弦困乏,倒头便睡着了。

次日清晨,断弦醒来,灶头火星闪闪,却不见雷三爷和林婆婆。他自个儿摆弄着身上的新衣,断弦一股心酸涌上心头,哭了一阵子,回狗儿房前取了木桶水瓢来到“间绿流翠”的茅房。见一人正在往水缸里掺水,身旁放着两个和自己手中一般大小的木桶。断弦想了一下,上前问道:“大叔,这取水井在哪里呢?”

那人停下,看了一眼断弦,放下木桶,说道:“离此不远,在杂房的东面。”

“你要走几次才能填满水缸呢?”

“这缸要十五桶才能填满。”

“其他四个茅房的水缸也是一般大小?”

“一般大小。”

断弦想了一下,又问道:“这五口水缸哪一个的地势最高呢?”

“当然是老爷院里的最高,你这小娃儿问题真多。”

“哪一个水缸地势次之呢?”

“当然是斫琴馆。”

“那再次之呢?”

那人不耐烦了,便皱眉说道:“再次是留香阁,再次便是这里,最低的是辨材堂。好了,我要干活了。小娃儿没事一边去玩。”

断弦看了看房前屋后的柳树,又想了一下潇湘夜雨的竹子,心下盘算了一会儿,然后对那人说道:“大叔,我可以让你少跑路……如果你肯帮我。”

“说得好听,你能帮我什么?挑水靠脚哦!”

“我需要很多破开的慈竹才能帮你少跑路。”

那人犹豫了一下,不解地问道:“能少走多少路?”

“你只需在井边挑满七十五桶水就可以了,不用自己挑水到每口水缸。”

那人没有吭气,一脸迷惑。断弦见他没有答应,便又说道:“这样吧,大叔。我帮你再洗十天的衣服,你看怎样?”

“那……那好。今日午后,我去辨材堂砍竹子。你要多少,放在哪里?”

“辨材堂也有竹子?多少我不知道,至少要三四十根吧……分别放在各茅房后边。”

“这么多啊……那看来还不能只砍一处的。好吧,我这就去挑水了……你叫什么名字?”

“断弦。”

三天后,断弦用破开的竹片把水井和五个水缸由地势高低顺序连接了起来。在挑水人的帮助下,水缸上面又用两片竹片加高一层,留出两个豁口,一口进水,另一口出水。挑水人笑得合不拢嘴,这样他只用把潇湘夜雨的水缸打满七十五桶水,各处的水缸顺势都会装满。断弦又在茅房和水缸之间用竹片连接,这样多余的水可以冲洗茅房,而不必一桶一桶地取水冲洗。

这天,各处领事都向雷韵和禀报,说房前屋后慈竹被砍伐严重。雷韵和便带领领事四处查看,却见路边、山道、池塘各处都有竹片连接,竹片中还有水痕。众人急忙沿竹寻迹,正好撞见断弦和挑水人在扩宽竹片,增加流水量。

江仁善看到断弦,上前就是一脚踢在他的肩上,呵斥道:“你这天煞的,谁让你砍竹子的!”

雷韵和没有阻拦,众人虽见断弦可怜,却也不敢吭气。挑水人吓了一跳,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余老四,你也不小了,和这小娃混在一起做什么?”

“我……”挑水人余老四吓得说不出话来。

江仁善转头惶恐跪下,向雷韵和请罪道:“老爷,都是小的不是,没管好下人,我这就赶他们出春雷坊。”

雷韵和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在看水缸、竹片以及水井上用竹子片做成的导流槽,然后他蹲下来看了看水缸外侧加高的一层竹片,缓缓说道:“用细竹筒做的卡子来固定两块竹片,是谁想出来的?”

原来这加高一层的两块竹片是由五个细竹筒挖出凹槽卡在一头一尾以及中部和两侧的,雷韵和见做得精巧,不由得问了起来。

余老四忍不住,抢先说道:“是那个叫断弦的孩子,这孩子挺聪明的。”

“余老四,这是什么话,没上没下的!”

“是!”

雷韵和看了断弦一眼,站起来说道:“余老四,你和这孩子继续把这竹子导流做好。江领事明日让断弦到锄禾堂火厨房做事。冲扫茅厕的事情,你安排其他人做吧。”

“可是,老爷,这小子……”

“嗯,你还要我说第二遍吗?”

“好的,小的知道了。”

雷韵和离开了,各处的领事纷纷过来看那竹子导水的好处,都赞不绝口。江仁善心里憋气,满脸涨红,对断弦的愤恨之心愈加强烈。

锄禾堂的厅堂很是宽敞,中堂立着一扇宋代无名氏的耕织图,蜀绣漆木折叠的屏风将厅堂隔为两厢。屏风左厢是供杂房人吃饭的,右厢是供琴徒们吃饭的。

那烧水洗碗的火厨设在正厨的后边,是雷三爷看管的地儿。这日断弦正在烧晚饭用的热水,雷三爷抱着几块木板进了火厨。雷三爷将木板一股脑儿扔在地上,看了看烧水的断弦,说道:“把这几块木板烧掉。”

断弦拿起其中一块,见那面板打磨细致,漆色圆润,琴面刻着“寒梅”二字,一看便知是块经过人工制作过的木胚。断弦用手指无意敲了敲板中,发出“啵啵”的声响,听上去就像破鼓的声音。雷三爷刚想离开,听到断弦手指叩琴板发声,脚步一停,转头问道:“你可听出了什么?”

“嗯……木板在水中浸得太久,木质中的水分都积在中部,因而声音不响,这样的木板作柴烧都嫌慢了。”

雷三爷双眼一亮,转身来到断弦身边,抽出最下面一块木板,说道:“你再敲敲这块!”

断弦又叩击木板正中,发出咚咚之音,音色亮堂,回音袅袅。断弦又翻过木板,见背面有人工挖的凹槽,便用手指在凹槽缝隙处摸索。雷三爷侧头盯着断弦,缓缓说道:“这回又听见了什么?”

“挖槽的人手太重,槽子薄了点儿,木板的声音不够缓和。”

雷三爷这时脸面严肃凝重,望着断弦将木板送进炉灶烧爨,不解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木头声音的不同?”

“以前有个讨饭的大叔跟我讲过,他说木头和人一样是有性情的,不同性情的木头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有的响亮,有的低沉,有的急促,有的平和。如果你能辨别它们发出的不同声音,就能了解它们不同的性格。但是,如果听到木头发出了不真实的声音,那么一定是有人逼迫它们改变了自己的性情。大叔还说,最好听的声音应该是顺着自己性情发出的声音,但是这样的声音世上是很少听到的。”

雷三爷听罢,眯着双眼,弯着身子,喃喃自语地离开了火厨。

断弦拿起另一块木板,见上面刻着“无波古井”,又拿起一块也是刻着同样落款。断弦见那木板修得整齐,凹槽挖得深浅到位,手触木板如触人肌肤,叩其声如寺庙铜钟一般,却不知雷三爷为何要烧。断弦看了良久,舍不得扔到火里,便将两块木板放置灶边作为靠身休息之用。哪知放到灶边不到一会儿,两块木板面漆开始脱落,露出木胎颜色。断弦刚想将木板移除屋外,身后却响起了雷三爷的声音。

“这人急功近利,底漆晾干的时间不够,遇热便蜕,扔进去烧了吧。”

“是,雷三爷。”

“你想学制琴吗?”

“为什么要学制琴?”

“难道刚才烧掉的木材,你不觉得可惜吗?如果你能够学会制琴的技艺,便可以少烧点儿木材。你说那木材也是有性情的,这样白白地烧掉,应该心痛才是。”

“可是,也许木材并不希望被制成琴。”

“为什么,你怎知道?”

“因为弹琴的人并不知道它的性情啊。”

“嗯?那你认为怎样才能了解它们的性情呢?”

“你可以去听啊!刮风天,它们咆哮嚎叫;下雨天,它们痛苦悲泣;艳阳天,它们言笑欢悦;飘雪天,它们傲立淡然。这就是它们顺性情的声音……”

雷三爷冷笑了一声,打断了断弦的话,说道:“小小年纪知道什么顺性顺情?不知天高地厚,都如你这般选材斫琴,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哼!”

雷三爷一脚跨出了厨房门,留着断弦一个人抱着琴胚不知所措地立在那里。

小暑时节,春雷坊蝉音此起彼伏,各处门窗都罩上了门帘纱窗。雷韵和一人正在屋中闲阅古籍杂抄。江仁善慌忙来拜,说狗儿被人下毒,现在性命垂危。雷韵和立刻赶到杂房,见众人围在杂房大院中间。

江仁善拨开人群,雷韵和见那狗儿卧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旁边一郎中正在把脉,眉头紧锁。断弦躺在地上,双眼泪痕连连,嘴角额头都是淤青紫块。雷韵和俯下身子,对着郎中急忙问道:“郎中,孩子目前怎样了?”

郎中摇摇头,没有吭声。半晌郎中才收手叹气道:“孩子误吃了钩吻,时间太长了,怕是没得治了,还是准备后事吧。”

“这天煞的毒肠子,我非劈了他不可!”江仁善一把提起断弦,“啪啪”就是两个耳光,搧得断弦脸颊通红。

“老江,你为何打他?”雷韵和立起身子看着江仁善喝道。

“老爷,就是这小子下的毒,心肠忒狠。”

“老江你确定是他下的毒?”

“老爷,我们在火厨里找到了放有毒药粉末的烧鸡盘子。定是这天煞的对狗儿怀恨在心,偷了厨房的烧鸡,放下毒药让狗儿吃了……狗儿啊!你不能这样就去了啊,我怎么向你爹交代啊!”

雷韵和盯着满脸泪水的断弦,问道:“是你放的毒?”

“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狗儿只是说口渴进厨房喝水,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烧鸡……”

“胡说!你房里放着盛烧鸡的盘子,一定是你偷了烧鸡,诱着狗儿吃下的。当着老爷的面还在扯谎。老爷不要轻饶了这天煞的。”江仁善一把抓住断弦的衣领,大声地呵斥道。围观的众人都窃窃私语,个个面露愤怒之色。

雷韵和没有吭声,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狗儿,仿佛已经断气,便朗声说道:“各位,狗儿误食毒物的事情还需要查验才能做结论,请各位不要乱传口舌,江领事先将断弦关入柴房,听候发落。袁妈把狗儿房间收拾收拾,作灵堂用,叫牛市口的张管材制备口小号的柏木棺将狗儿入殓了。余老四,你这就去把狗儿他爹找来,我要见他。”

“是,老爷!”众人点头道。

雷韵和刚回到正房,便见雷三爷立在门口,两眼好像要冒出火一般,见雷韵和回来,一个健步冲了过去,大声嚷道:“雷韵和!我今天绷着老脸找你,也由得你耻笑。我就一句话,断弦那孩子绝不是下毒的人,不能处罚他。”

雷三爷侧头昂首看着远处,却不正眼瞧雷韵和。

“三爷,您老进屋坐,我们细谈。侄儿有十来年没有见您老的面了,让侄儿奉茶好不?”

“哼!”雷三爷撩袖进了雷韵和的正房。

雷韵和泡了壶蒙山云雾,双手奉上。

雷三爷呷了一口,说道:“你也不用和我客套,你说,那孩子你要怎么处置?”

“三爷,您好像很关心那孩子?”

雷三爷眼睛一翻,说:“你雷韵和不做亏本的买卖,那孩子由你带进春雷坊自然有几分蹊跷,又安排在火厨房,自然又是费了几番心思,你也不用和我支来拐去的。”

“看三爷说的,那孩子确实可怜,我带他进春雷坊确实是动了恻隐之心,没想到他也是有能耐的,能讨了三爷的宠爱。但是下毒的烧鸡盘子确实是在火厨房找到,这大家都是眼见为实的。如若就此罢了,免不了众人嘀咕,我这做坊主的也难服众啊……”

“那断弦腿有残疾,身上分文没有,哪里能弄来毒药?再说,这烧厨房是我管的,天塌下了由我来顶,轮不到那孩子!”

“三爷甭着急,这事关系人命,马虎不得。我看断弦那孩子也没有害人之心,但大家也知道狗儿和那孩子也有些过节,可要找个妥善的法子把事情掩过去才是。若是有人出面担保,估计众人还是会暂且丢下,再使些银子各方安排一下,时间一长便各自都忘了。”

“你说吧,要什么担保,我来做!”

“呵呵,三爷这可是头一遭为他人事情作保啊。”

“你少说些废话。”

“如果三爷把手头的那本《辨材》归还春雷坊,侄儿便全力保全断弦。”

“你!”

“侄儿不是乘人之危,也是为三爷着想。三爷年事已高,最近手也抖得厉害。那本《辨材》可是祖上传下来的,当年三爷把一坊之主让给韵和,却没有交接这本册子,韵和也是识趣的,一直没有吭声。如今三爷也没有收徒弟,搁在三爷那里也是闲置,万一有个闪失,三爷不免遗憾。”

“哼,你可比你老子强多了,呵呵,你老子只知道斫琴,不如你还知道做戏!我答应你,只要你保全了断弦那孩子,我便把《辨材》给你。”

“三爷爽快,还请三爷立个字据吧。”

“我雷立川何时有说过的话不算数的!哼!”雷三爷愤然拂衣而出。雷韵和含笑不语,默然目送其离开。

随后,在雷三爷的作保之下,断弦被安排在辨材堂里做事。

这日,辨材堂前人头攒动,各处的木材商们都集拢在春雷坊的辨材堂支取银子。雷万山斜靠在一张红木雕花椅上,用细竹片剔着手指甲里的污渍。辨材堂的严领事正在核对手中的票据,分发银两。身旁的二娃子不停地吆喝着木材商的名号、日期和银两数目。大堂内堆放着很多不同种类的原木切片,切片一角挂着个小牌,上面书写着木材的品质、规格及标价。每月初三,各处的木材商们都会将木材运至三个集材场,并携集材场封印的样品到辨材堂来定价,又每季末的晦日到此来结账。

斫韵坊里,蒋远迁手中拿着个瓷碗,摇了摇头,对身旁的断弦说道:“不是跟你说过吗,大漆与鹿角霜的比例一定要拿捏准确,而且要搅拌均匀,否则上灰胎的时候会滑流的,重新调制!你先用废木板来试着做,直到灰胎能够恰好上到板面上不会滑落才行。你且做一遍我看看。”

断弦又取来瓷碗,倒入大漆。这大漆与泥土相排斥,其主要作用就是保护木头。但这大漆天生有毒性,触之皮肤过敏起疹,奇痒难耐。自从蒋远迁将断弦领进斫韵坊,头件事便是让断弦调制灰胎。这是斫琴的基本功,也是斫琴人必须闯过的第一关。如果不能熬过接触大漆带来的疹痒,就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琴匠。断弦这关过得很快,现今已不会有疹痒之累了。

蒋远迁看着断弦倒漆,说道:“这灰胎的选材分为孜子灰、穴翡翠粉、雪、八宝灰、菟丝子灰、古瓷粉、穴、鹿角灰八种金石原素粉。灰胎以硬为好,不过因鹿含有长春、吉祥之意,因此鹿角灰一直用得比较普遍。灰胎最厚不可超过铜钱的两个厚度。最薄为不可露出木头本色。一般来讲灰胎上得比较厚的话,上一次就够了,不用反复上,以免灰胎过于厚。如果一次上得太薄的话,要多上几次以得到所需要的音色。灰胎完全干了之后,打磨要先用粗颗粒的砂布来磨,逐步地换细砂纸打磨,越到后面用的砂子越细。这样磨出来的效果最好,琴面非常光洁,没有划痕。这些都记住了?”

“都记住了,蒋爷。”断弦看着搅拌均匀的灰胎,思索了一会儿,便向正要离去的蒋远迁问道,“灰胎上得好不好,如何才能知晓呢?难道只凭眼睛就能看出来吗?”

蒋远迁回头看了一眼断弦,双眼露出惊异的目光,继而说道:“当然不是,灰胎除了要磨得表面平整,有无沙音是衡量这一工序的标准。像你们灰胎工人出来的所有面板都要上弦试音的。有沙音是不合格的。”

“哦……原来如此。”

“这斫琴的程序分为选材、刮灰胎、上漆、调整、上弦、试音等步骤。而这之中选材是能不能斫出好琴的关键,而刮灰胎是能不能制出好琴的关键。你要勤学苦练,知道吗?”

“断弦明白了。”

蒋远迁点了点头,离开了。

断弦又低下头,边调和灰胎,嘴里边背诵着刚才蒋远迁的话语。

蒋远迁刚走出房门,便见雷韵和默然立在门边,心里一惊,立刻请安道:“老爷,您什么时候来的?”

“刚回来,为何将这孩子领到这里啊?”

“弟子见这孩子聪明,与琴有缘,老爷这几日又没在,因而向太太禀了原委,还望老爷原谅徒弟的僭越之罪。”

“这孩子当真与琴有缘?”

“弟子那日去辨材堂选琴材,严领事不在,只这孩子在堂。徒弟便由他陪着选材。徒弟有意试他,便错选琴木,他却阻拦。徒弟便与他理论,他却是对答如流,因而起了怜惜之意。又见他是个残疾,因此想让他学门手艺,以后也好过活。但是好像大公子那边有点儿……”

“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去调停的。就让他拜在你的门下学习斫琴吧,务必尽心。”

“是,老爷。”

“另外有件事,须跟你说说,你可能也知晓了。万春明年六月初六就要出嫁了。我们也是知道你与万春是从小长大的,待她如自己的亲妹子,也知道你心里有着万春。可是天意难违啊,知府大人硬要娶万春过门,我也觉得惋惜。”

“老爷!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了?”

“远迁啊,待万春出嫁了,我另为你寻门亲事。你也不要一味地埋怨,年关将近了,你要打起精神,为赛琴会准备准备,做出一两把好琴来。你忙着吧,我这就过去了。”

“老爷放心,远迁自当努力,您慢走……”蒋远迁声音有些哽咽。

雷韵和拍了拍他的肩膀,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五年琴赛之期要到了,此次春雷坊又出现了遗失宝琴的事情,正不知如何办。

雷太太捧起早已预备好的枸杞银耳羹递到雷韵和的面前,雷韵和喝了一口便放到桌上。

“老爷今天气色不好,请琴手的事还是没有眉目吗?”

“嗯。”

“华阳的顾少庚仍然不愿意吗?”

雷韵和一脸无奈,摇了摇头,躺在靠椅上,闭上了眼睛。

“这都去三趟了,这顾少庚也真是的,上次赛琴他不是一分钱没要就答应当琴手吗,这会儿又是哪方面没周到,钱也给的不少了,为何还是不愿意呢?”

雷太太话音刚落,屋外的灵嫣便来禀报,说少爷回来了。

雷万山来请安,雷太太让他坐了右边椅子,问道:“万山啊,青石桥的龙知事怎么说?”

“还不是老样子,脸面都没有见着,还说什么请不请的,没来由的还受了那尖嘴管家的白眼,可恼!”

雷太太心疼地抚摸着雷万山的头,转身看了眼闭眼养神的雷韵和,说道:“老爷,这可怎么办,这几家都没有着落,如何是好?”

雷韵和仍旧闭着眼睛。半年前,雷韵和让雷万山接手了辨材堂的经营。雷万山年方十九,未曾婚配,身材消瘦,鹰鼻薄唇,鸽眼鼠耳,坐立时身斜不定,谈笑间音破而气不足。因满月抓周抓了只破鞋引为笑谈。雷韵和亲手教其斫琴技艺,却始终不得其善。为此,雷韵和也琢磨着让他学些经营之道,以便守住家业。那雷万山却是个耍性的主,平时留恋烟花之地,柳巷之处,这大部分的经营却是由管家担待着。

雷万山见状心生怨气,抱怨道:“反正找不到琴手,干脆退出得了,也省得遭罪……”

“混账东西!”雷韵和猛地拍了下椅子扶手,向雷万山喝道,“你给我滚出去,不争气的东西,只盼着你能担负起我雷家家业,没承想说出这般丧气的话,还怎么担负,没得让别人笑话!你给我滚,快滚!”

“老爷!您消消气,万山,还不跟你爹认错。”

“认什么错?我哪里错了,琴手找不到,还不是要输给霄鸣斋,大不了拍屁股走人。”

雷万山边说边走,说完最后一句已经闪到了门帘外。

雷韵和勃然大怒,抄起桌上的银耳羹向门口扔去,飞溅的羹汁随着碎瓷片洒了一地。雷韵和喘着粗气,转头向雷太太吼道:“你教得好!教得好啊!”

雷韵和拂袖而去,留下雷太太一人含泪而坐,心里说不出的万般委屈酸楚。

午后,瑞阳春的曹艺之来到了春雷坊。雷韵和邀进内堂,二人宽坐,曹艺之呷口茶说道:“雷兄托的事有些眉目了。”

“哦!”

“前日,我去霄鸣斋吃酒,肖长酒过三巡,无意中透露这次赛琴会的琴手之所以稀缺,是自己提前做了安排,还说这次志在必得。”

“看来我们的猜测不错,肖长果然用了些手段。”

“现在关键是怎么能从外地找到个操琴高手,成都府估计已经没有能接受我们邀请的琴手了。”

雷韵和仰着头,眉头微蹙,缓缓说道:“山穷水尽了!看来这次非得找那个人了……”

“哪个人?”

曹艺之怔怔地望着雷韵和,而雷韵和低头呷茶不语,眼中却含着温柔的神情。

次日,雷韵和乘渡船来到对岸。他抬头斜瞟了一眼头顶上黑底朱漆的三个大字——溢春楼,又望了眼门楹上挂着的那副对联,撩起长衫,跨过半寸高的门槛,踏进了内堂。内堂宽敞亮堂,光影交错,当年自己题的那首绝句被人照原有痕迹临摹在内堂的墙壁上。大红的牡丹花式桌布,精致的檀木胖腰蹲凳,细描的仕女工笔画,熏人的茉莉檀香都使内堂透出唐璜、妖娆的气息。内堂正中立着两根三尺粗细的立柱,柱身挂着副对联:

海誓山盟空自欢喜怨天怨地又待怎样

浓情蜜意枉然温柔叹命叹运还能如何

雷韵和看后脸上微红,不觉有点儿发烫起来,正想转身离开,却被尹婆叫住:“这位客官好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挑杆挂灯笼的时候还没到,客官是喝茶还是吃酒啊?”

“嗯……你家香痕小姐可在?”

“咦,客官也是慕名来的?我家香姐儿是不接客的,客官还是晚些时候找其他姑娘吧。”

雷韵和环顾四周,见西角有张几子,上放着笔墨纸砚,便前去磨墨在薛涛笺上写了首《钗头凤》:

红灯上,绫绡帐,一楼春色歌满巷。琴音破,弦音错,十指拂乱,百花零落。懦!懦!懦!

黄昏雨,虚弱体,天涯望断泪无语。春雷响,池波荡,卧听余韵,至今思惘。错!错!错!

雷韵和写毕,折成纸条,附上十两银子,交到尹婆手上,说道:“劳烦嬷嬷递给香痕小姐,讨个见不见的示下。”

尹婆捏着银子,脸笑开了花,连忙招呼伙计奉茶点心,这才急急地跳上二楼。不一会儿,尹婆满脸疑惑地下楼招呼雷韵和道:“也不知哪辈子修的功德,香姐儿竟要见你,这就跟我来吧!”

雷韵和一笑,跟在尹婆身后上了楼梯。二楼都是雅间包厢,每间定有个名头,如“水天一沙鸥”、“寒光亭下水”、“十里湖光色”、“满载一船秋”等。雷韵和边看边念,心下欣赏,便问道:“这名儿都是你家小姐取的?”

“自然是小姐取的,香姐可是有名的才女,远近的秀才们都及不上她呢!”

“确是雅致。”

尹婆领着雷韵和来到一间名叫“凝香一抹痕”的房间停下,转身说道:“进去吧!香姐儿是有眼力的,行不行就看您自个儿造化了!”

“谢嬷嬷提醒!”雷韵和推门而入,果然一股沁人肺脾的香气扑面而来。房间却是无人,八仙桌上搁着一笺,上面录着首李煜的《相见欢》。

雷韵和正自叹息,一个丫环走了出来。丫环十四五岁年纪,长发却不盘头,留下一缕遮住右脸,左脸却是白皙如西岭之雪,眼珠灵活光亮。而透过那缕秀发,可以隐隐看到丫环右边的那张脸却是迥然不同。待丫环走近,雷韵和吓了一跳,那右边的脸却是被烧伤毁了容的。

“这位可是春雷坊的雷老爷?”丫环客气地问。

雷韵和定了定神,方才点头,问道:“你是?”

“我是小姐的丫环残月。我家小姐之前很想见雷老爷,可现在雷老爷仿佛诚意不够,因此请雷老爷改天再来。”

雷韵和听了也不来气,只是低头笑了笑,说道:“既然小姐今日不想见我,我自当改日再来。烦劳姑娘转交这个。”

雷韵和从袖中掏出个绛紫色的锦囊,递给了残月,然后退身而出。刚跨出门槛,便听残月叫道:“雷老爷,请留步。”

“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雷老爷里面请,小姐这就见你!”

“却是为何?先不是说不见吗?”

“小姐说只要见到雷老爷掏出这个锦囊,见到里面用头发制成的弦丝,便叫雷老爷内屋见面。”

雷韵和一笑,欣然跟着残月进了内屋。屋里檀香飘绕,素雅清馨。陈设很少,仅一床一桌一台一几,三张椅凳,墙上更无吊挂饰品,雕木窗前供着尊观世音。几上奉着伏羲式古琴一张,看上去裂纹斑驳,幽幽古气,而琴弦上扶着一双羊脂般晶莹剔透的手。雷韵和顺着这双手眼光缓缓上移,一双含恨衔怨的眸子映入了眼帘。雷韵和浑身战栗了一下,感到一股寒冷之气袭遍全身。残月轻轻地掩上了门,悄悄退去,留下二人默默相对。

房间里静得怕人,雷韵和不知如何开口,眼睛也开始游离起来。对面那人也没有声响,只是怔怔地望着雷韵和。突然,“咚咚”两声撞破了死一般寂静的氛围。雷韵和随着琴声慢慢收拢了游离的视线,又落在了那拨弄琴弦的手上。香痕弹的是蕤宾调《潇湘水云》。此曲是宋代浙派琴家创始人郭沔的代表作,曲子共有十段。香痕没有从头弹起,一来只弹最后一段。其音低沉,曲调婉转,模仿那种无力余波的“水云声”。

雷韵和若有所思,喃喃说道:“你还在恨我?”

琴音戛然而止,雷韵和抬眼看时,却见香痕咬着嘴唇,两行清泪潸潸而下。

“你……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香痕抬手弹拭眼角残泪,愤然说道:“你还来做什么?”

“本不该来……但为了春雷坊……我还是要来!”

“……”

“我想请你做我们春雷坊的琴手,参加明年的赛琴会!”

“你认为我会答应?”

“我相信你会答应!”

“你这么自信?大圣遗音都丢失了,你拿什么去参赛?”

“你可以让一张普通的琴变成大圣遗音。”

“哦呵!我可没有移花接木的本事。你另请高人吧!”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要求你原谅我,但你要怎样才肯答应我的请求?”

香痕站起来,盯着雷韵和的脸,眉目间泛出阵阵恨意,咬着嘴唇说道:“你我本再无瓜葛,你这就去吧,不用再来了。”

雷韵和缓缓站了起来,看着侧头眼含怨泪的香痕说道:“本无脸再见你……可琴赛之期将临,大圣遗音丢失,琴手迟迟不能找到,春雷坊无法保住那‘蜀中斫琴第一’的牌匾,韵和便是春雷坊的千古罪人。韵和只能以死谢先祖,真是山穷水尽了!”

雷韵和声音噎咽,眼底泛红,句句动情。

香痕瞥眼看他,心觉不忍,便转头盯着他说道:“琴手之事,我且答应你,不过你也须应我个条件!”说着,便伸手交给雷韵和一张契约。

雷韵和看后,睁大了眼睛,望着香痕,嘴角虽然带着笑意,但眼中却是夹着忐忑不安的神情。

成都望江楼畔是青楼歌妓云集之地,也是商贾官宦聚散之所。每日黄昏月上时分,各处青楼都会杆挑灯笼,迎客接宾。

同治八年三月己亥,香痕托人于成都望江楼侧畔购得一家二层弃楼。整修两月有余,四月末择了吉日,香痕领婆子丫环佣人由苏州经湖南、湖北,过三峡水路来至成都。又请知县唐彝铭隶书“溢春楼”三个大字,制匾挂在楼门之上,问了日子便开张了。

这日,香痕来到“十里湖光色”的雅间,推门而入,见霄鸣斋的肖长与一位年轻的公子正在对酌。这肖长乃雷俨的后人,也是川蜀制琴行家,和雷韵和也是本家,但一直都没能在赛琴会上胜过雷韵和,因而总是耿耿于怀。香痕也知其中就里,见肖长进来,也笑迎了过去。

二人见香痕出现,都是起立打千,肖长笑道:“香痕姑娘,别来无恙啊?”

“托肖老板的福,小女子还好。这位公子是……”

“我来介绍,这位是雷公子,仰慕香痕姑娘,特来拜会。”

香痕行了个万福,三人坐下,香痕端起酒壶斟酒。那雷公子见香痕肌肤如玉、容貌倾城,目不转睛,却是看傻了。肖长饮了口酒,嘴角含笑说道:“雷公子在本地风月场中可算有名的角儿,弹得一手好琴,听说香痕姑娘琴技超群,定要让我领来会会,呵呵,雷公子何不抚琴一首,也好让我们聆听聆听?”

“肖兄取笑了,小姐面前不敢班门弄斧……”

香痕低头浅笑,三分醉态,七分娇媚着说道:“既是会抚琴的,雷公子休要扭捏,小女这就奉琴听音。”

香痕叫人抬出肖长送的那张连珠“龙啸”琴搁在桌上。雷公子又推却了一回,硬被肖长摁到琴前。雷公子无奈便撩袖拨了拨琴弦,只觉音色洪亮,音质绵绵不绝,如龙吟长空,又似虎啸山壑。

“好琴!”雷公子不由得叫好起来,弹了首《凤求凰》。

才弹了一段,肖长嘴边泛出了一丝笑意。香痕看了眼肖长,也是眼露笑色,说道:“原来雷公子好几个音都没有按准,而自己都还不知,却是弹得兴起唱了起来: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一曲弹毕,二人假意赞赏,香痕斟满酒杯敬上,雷公子一饮而尽,痛快淋漓。几杯下来,雷公子已是不胜酒力。肖长叫来随行仆人抬轿将他送了回去。

少顷,香痕斜眼看着肖长,问道:“肖老板这是唱的哪出戏啊?”

“还不是为了你……”

“肖老板何出此言,小女子可消受不起。”

“这事你可消受得起,你可知道刚才的雷公子是谁?”

“你不说,我怎知道?”

“呵呵,他可是雷韵和的大公子。”

“什么!”香痕诧异地看着肖长,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

“雷韵和现在可是春雷坊的坊主了,娶妻生子,生活幸福非常啊,可你香痕仍旧是烟花巷中的风中残柳,溢春楼开张他也是不闻不问,你不觉得这些年的付出有些不值得吗?”

“肖老板想说什么?”

“当初雷韵和对你的海誓山盟都还记得吧,你就没有过怨恨,没有想过报复?”

“哼,是你肖老板想报复吧。我听说,近十年的赛琴会你肖老板是一次都没有赢过。肖老板要借刀杀人,可不要拉我作陪葬啊!”

“香姐儿这话就说的多心了,我可是一心为了你,不可把这片真心想歪了。来,我敬香姐儿一杯。”

香痕饮了一口,脸露红晕,肖长笑道:“我这儿有个法子可以让雷韵和主动来找你,而且会低三下四地来求你。不仅可以消了香姐儿淤在心里的这口恶气,而且雷韵和还会记着香姐儿的这份好。”

“哦,有这等好事,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说出来吧,要不先让小妹听听条件?”

“呵呵,香姐儿就是爽快。只要香姐儿能够稳住这雷公子就行,剩下的都由我来操办,这可是香姐儿拿手的活儿。”

“这么简单?你就没有图点儿其他的?”

“呵呵,香姐儿也是知晓我心的,日后只求香姐儿能够让我为你抚琴调弦什么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香痕听罢肖长的主意,眉展气舒,给肖长斟满酒杯,媚眼蒙眬地看着肖长笑道:“肖老板这可是一箭双雕的法子啊,难为你能想得出。来,小妹敬你一杯。”

肖长咧嘴笑了起来,手中的酒水摇颤不定,荡出了酒杯。

夜凉如水,香痕放下手中的琴谱,起身来到窗边细细看着飞舞飘散的雪花。

“小姐,下雪了。”残月推开阁楼窗户,片片雪花飘进了屋内。

香痕捧起落在手中的雪花,见其晶莹剔透,在烛光的照射下闪光粼粼,不由得轻轻吟道:“推窗惊望满城雪,银檐玉瓦缤纷。诸芳谢尽瘦梅争,漫天琼花舞,一地鹅毛深。残烛冷照孤影寂,揉弦对影声声。临窗遥望万家灯,凄泪随飘絮,冷酒伴黄昏。”

“小姐这首《临江仙》做得好生悲切。”

“嗯,你怎知是《临江仙》?”

“小姐不在时,残月空闲也背了些诗词来着,知道是《临江仙》的格式。”

“你识字?”

“略识得几个,跟着金沙庵的师父学了些。”

“金沙庵,我说你经常去那里做什么,原来却是做这个。你背诗词做什么?”

“见小姐平常作诗填词谱曲,残月也甚羡慕,因而……”

“那你都看过谁的诗词呢?”

“看了李太白和杜工部的,甚喜柳七的词。”

“呵呵,但凡是个闺中懂文的都喜他的文字。没想到你也开窍了,能看得懂他的离愁别恨?”

“残月也不十分懂,只是读到情切处,也会叹气落泪,便知写得好。”

“我看你还是不要看了,空自平添了许多烦恼。”

“残月也知自己愚笨,也时常有些非分,但一看到小姐的诗词就喜欢,就按捺不住……”

香痕看了看残月,冷冷说道:“就算你才高八斗又能如何?上天注定的身份是改变不了的,就像你右边的那张脸一样。本来你可以忘掉它的存在,但你还是要拿张镜子来看,看后又泪流满面,何苦来。你还是专心学习女红吧,以后也能过活呢。”

“小姐,残月知道自己卑微丑陋,但残月也羡慕那女校书薛洪度那样为后世传颂。”

“呵呵,为何一定要被后人传颂?没来由的让那些低俗之人品头论足,图那个虚名幻誉?”

“小姐……”

“不要再说了,我想休息了,扶我回房吧。”

残月伺候香痕睡下,悄悄地掩上卧房门,来到书房,揭开琴布,抚摸着琴上的根根冷弦,不由得手指一勾,弦音顿时幽幽而出。

香痕合眼不久,便觉耳边传来阵阵琴音。其琴声仿佛游袭于青山寂月之间,流淌在古石清泉之中,泠泠荡人心魄,绮丽缠绵。

香痕着衣下床,推开门户,在书房门前站立良久,越听越好奇,便轻轻推开书房门,霎时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眼前之景象,不由得脱口对着抚琴的残月叫道:“你怎么会梅庵派的《关山月》!”

“小姐!”残月赶忙从琴桌上跪在了地上,不敢抬眼看香痕。

香痕择了椅子坐下,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残月的脸,厉声问道:“怎么不回答?你为何会王燕卿的《关山月》?”

“小姐……残月知错了,求小姐饶了残月。”

“你有何错?你可知道,你这首《关山月》却是强于我啊!”

“小姐……”

“你若不说,我也不为难你。既然你有了高人指点,自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你这就去吧。”

残月跪着上前抱住香痕的腿哭道:“小姐,残月知道错了……求小姐不要赶残月……是金沙庵的水月师太传授的……”

“哦?没想到这吃斋念佛的人堆里还有这等人物!你家小姐学的是山东诸城金陵派王冷泉的技法,而你用的是王燕卿的指法。虽说王燕卿另辟蹊径自创梅庵派,可二人原本乃师徒,技法多少有些痕迹。《关山月》是这派的代表作,因而一听便知你的学琴来历。可她把你调教得这般熟稔,可却费了不少心思。她为何教你?”

残月从怀中掏出那本《天闻阁琴谱》,翻到最后一页递给香痕。

香痕接过琴谱,凝视半晌,方才还给残月,柔声说道:“你学了哪些曲子?”

“残月愚笨,学了些基本技法,只会这支曲子。”

“金陵派讲究缠绵绮丽,刚中带轫,密中见疏,实中有虚,一气流转,重而不滞,这儿还有首《长门怨》,我来教你吧!”

残月睁大了眼睛,盯着香痕不敢相信。

“虽然也是同样的曲调,可技法上我有所创新。你只须学了去,弹给她听,看她如何理论。”说着,香痕拨开琴弦,荡开音韵。琴音伴着一夜飘舞的雪花,在阁楼各处悠扬不绝。

这日傍晚,雷三爷脸颊微红,手中的酒盅已空,对座的严领事立忙给他斟上,说道:“这宜宾的杂粮酒味道还真醇啊!”

雷三爷捋了一把嘴下银须,继续说道:“老严头,我们哥俩有多少年没在一起喝酒了?”

“嗯……至少有十二年了吧。”

“是啊,自从我把坊主之位让给雷韵和后,已经十二年了。那年雷韵和的老子携宝琴前往京城,为着想在北方打开春雷坊的名声,却没承想在半路被人劫了。宝琴没守住,人也被打得半死。临死前留下句话,谁找回宝琴,春雷坊坊主就是谁的。”

“这事我记忆犹新啊。之前,雷老爷子预备着将坊主之位留给你的,那时的韵和心思都在那个女人身上,不是正经气象,但后来被棒打鸳鸯,心存怨恨,便和你铆足了劲要争这个位置。后来,顾少庚派人捎口信说,城东琴缘阁的秦海云曾抱一把琴请他鉴定,他一看便知是我家被劫的大圣遗音。询问其得来因由,却说是花重金于外地购得。”

“对,那秦海云当时手中握着成都府五六个木材集散场,控制着整个川蜀木材流通,连知府都让他三分,虽是财大气粗,却是个爱琴的雅主。我和雷韵和轮番前去理论,想看一眼那把琴,都被拒之门外。说实话,手中确也没有真凭实据,也怨不得秦员外不给看。”

严领事点了点头,思索一阵,然后说道:“稀奇的是,一个月后,雷韵和抱着那把琴回到了春雷坊,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他说是动了些手段,秦员外惧怕了,把琴让了出来。”

“雷三爷抿了口酒后,把酒杯重重地搁在桌上,说道:唉,当时我是不信的,后来见官府公告说秦员外家院子是意外失火,被烧得片瓦不剩,一家三十余口因熟睡误了逃生之机,都葬身火海了。再后来秦家的木材场一大半落入了雷韵和手中,我便知道这都是他的手段。我寻思不过,前去质问雷韵和实情,却被他羞辱,反说我没本事把宝琴带回,却来跟他置气。我便一气之下许下诺,再不理春雷坊之事,不踏出烧厨房门槛一步。”

“哟,三爷,您这陈年谷子是要一颗一颗地掰开了,一夜都掰不完啊。您今儿这一迈出烧厨房的大门槛,就到我这儿,有啥大事吗?”

“呵呵,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想出来问问外界的情况!”

“哦?老爷子想问什么?”

“五年琴赛之期要到了,此次春雷坊又出现了遗失宝琴的事情,不知道雷韵和可有什么打算?”

“呵呵,老爷子还是放心不下啊,虽说韵和为人有点儿固执和行事偏激,但论胆识和手艺,做春雷坊的坊主还是胜任的。老爷子尽管放心,我相信韵和会领着上下渡过难关的。”

“唉,这人老了,就喜欢瞎操心。回想当年和后辈斗气也觉得可笑。虽然春雷坊的事我是置身度外,但毕竟是春雷坊的人,丢不开,放不下。”

“我体会得到老爷子的心思,明儿我就去蒋哥那里打听打听。”

“那这里先谢过了,来,老严头喝一盅!”雷三爷举杯。

二人喝了一阵子,雷三爷红着脸望着严领事说道:“老严头,你看断弦这小子怎么样?”

“韵和领进来的人不会差的……就可惜了一双腿。”

“这孩子悟性很好,上次我还想让他学斫琴来着,你猜他怎么说?”

“哦!雷三爷这是动了传艺的念头,这孩子好福气啊!”

雷三爷摆了摆手,叹道:“孩子说胡乱斫琴有违木头的性情,只有聆听木头顺性情的声音才是斫琴真正的自然之道。”

“顺性情!这不是雷祖造琴的观点吗?”

“是啊,我这一听吃了一惊,如果我成了他的师父,一开始就低了个层次,因而也打消了这个念头,好在跟着你在辨材堂里认木头,这基本功练得扎实。”

“三爷取笑了,只是看着孩子伶俐、可怜,让他学门手艺养活自己。”

二人感叹了一会儿,严领事提起酒壶给雷三爷斟酒,边斟酒边说道:“远迁那孩子可有长进?”

“我又不是他师父,怎生知道!”

“呵呵,你个雷三爷啊,你就别瞒我了,远迁那孩子的心思我是知道的!”

“唉,什么都瞒不了你。他斫琴中规中矩的,虽说已到了登堂入室,但要超过他师父可还差得远。”

“那是什么缘故?”

“远迁斫的琴少了份灵性,多了份忧郁气息,其音仿佛於在其中,释放不出,其琴仅能供士大夫闲弹解闷,算不得上品。”

“哦……那也是他的资质所限。”

雷三爷点了点头,继而又问道:“雷韵和的儿子呢?”

“那个家伙不提也罢,这春雷坊迟早要败在他手上。”

“这是为何?”

“他成日里和一帮纨绔子弟混在一起,花天酒地,不是个持家之人,唉,可惜了雷家的这份家业了!”

“春雷坊是一代不及一代啊!”

二人叹息一回,又感叹一回,直至深夜雷三爷方回。

湖广会馆马会长领着三人乘轿在春雷坊门前停下,四人待门上小厮禀报后匆匆进了大门。雷韵和在留香阁行完主宾之礼,马会长立马开口道:“这位是京城琉璃厂‘义元斋’的张虎臣张老板,这位是‘蕉叶山房’的张瑞山张房主,这位是张房主的公子张莲舫。”

雷韵和见三位客人身着均是上等丝质褂衣,举止不凡,且都是京城里知名的看琴行家,便上前打了个千,以示尊重。

马会长继续说道:“这次进京,幸遇见二位老板,道出春雷坊失琴之事,又说明年赛琴会的尴尬。二位老板听后,都很热情。正好手里有张宝琴,二位愿售予,解雷兄燃眉之急。我请了来,看雷兄的意思。”

雷韵和沉思半晌,方才说道:“且先看看琴吧。”

那张莲舫将手中琴匣放在桌上,揭开裹在琴匣上的锦缎。雷韵和见那琴匣精致,光泽圆润。匣盖刻有“宋制松石间意大清乾隆辛酉年装”字样。有“永宝用之”小方印一方。匣两端皆刻“头等二十二号”六字。制作之精,装潢之美,一见而知为天府珍奇,非凡庶所能伪托。待那张莲舫打开琴匣双蝶形合页什件,雷韵和眼前一亮。琴匣内以泥金字八分书御题六行,行十六字,末刻“乾隆御题”印一方。又见那琴身髹栗壳色漆,琴面经重髹的朱膘色,琴面发小蛇腹间牛毛断纹,底为蛇腹间冰裂纹。

琴背作圆形龙池扁圆凤沼,池上刻篆书琴名“九霄环佩”四字,下有细边大印方三寸许篆“夏氏泰符子子孙孙永宝”十字,龙池下方刻同等大之宽边大印篆“清和”二字。腹内作长方块状之百衲纹,未见有款字痕迹,紫檀岳尾。其所装轸足皆以红木镟成,轸两端平齐,上下通圆一致,中腰略细,穿绒之孔通贯其中。足圆面作上敛下移之喇叭形,足根作四方形尽纳于琴底足池之中。在琴项右侧窄面上刻隶书“响泉韵磬”四字及“乾隆御赏”两行款字并刻“几暇临池”印一方。

雷韵和看了一遍,眉头微微一皱,转而又泛出笑容,缓缓说道:“果然是张宝琴。不知二位从何得来?”

张莲舫看了眼张瑞山,张瑞山略顿片刻,方道:“也是机缘巧合,那日与张老板在琉璃厂转悠,却被一人叫住,说有宝贝寻个买主。我二人随他进了胡同,却见此琴。一看便知是从宫里出来的,凑了两千两买了下来,欲盼日后能寻个识货的,再买了去。没想到雷坊主这里急用,便商量着也不等了,就卖给雷坊主这个识货的主,也让这琴投了明主。”

雷韵和听罢,笑了笑,背着手,走到一旁,想了想,说道:“既然二位以两千两拿下的,我就出三千两,二位可合意?”

张瑞山看了眼张虎臣,二人眼中射出贪婪的光。雷韵和也不待二人应声,便叫账房领事拿来三千两的银票,递到了二人面前。

张瑞山立刻接了银票,连声称赞道:“雷坊主,果然配得起‘蜀中斫琴第一’这块牌匾。佩服,佩服。我们兄弟祝愿雷坊主能够蝉联这次琴赛桂冠。”

雷韵和送走三人,又和马会长寒暄了一会儿,方才空闲下来,立刻叫来蒋远迁看琴。

蒋远迁看琴默然许久,方才说道:“老爷,这琴仿佛有些问题。”

“你且说说。”

“我听说清宫所藏‘音朗号钟’的琴匣,其内外的光漆有着明显的新旧差别,且牛毛断已遍及琴匣全身,是经历二百四十余年的现象。但这件‘九霄环佩’琴匣,漆色如新,里外一致,更无断纹出现,是制作不及百年的明证。而且宫里那件琴匣的合页什件是双蝶形錾花鎏金的,虽久经岁月,依然金光灿烂,富丽如新,而这件‘九霄环佩’琴匣的什件,虽然也是双蝶形,却系白铜所制,做工虽细,而气象寒酸,并无宫廷制作的富贵气。”

“你说得不错,确实是把伪制的琴。宫藏琴中,凡有原题者,乾隆御题往往放在琴额之上,是皇帝无上至尊的表现,绝无将御题放在琴项之边侧者。这些都是作伪者识见浅薄表现。况且这则御题刻在与琴面补漆颜色相同的新漆之上,与另一侧断纹显现的栗壳色漆有明显的区别,如此漆上文字自是后人添加上去的。”

“老爷明察,但老爷缘何又要买它?”

“马会长千里迢迢的从京城请来的宝琴,若当场就指出是张伪琴,是搁不住脸面的。他花在我们春雷坊的银子也不少,几千两银子作个回报也不为过。”

蒋远迁点了点头,继而又问道:“老爷这次的琴手可有着落了?”

“有了,不过代价很大。这事你就不用担心了,到时候琴手会来的。”

“哦……但是我们的宝琴不在,也是艰难。”

“远迁啊,这块‘蜀中斫琴第一’的牌匾真的对我们很重要吗?”

“老爷的意思……”

“不就是个虚名,值得这样不惜代价?”

“老爷,我看马会长他们都这样热情奔走,自然也是希望这块牌匾留在春雷坊的。”

“你说得不错啊,这块牌匾承载的东西太重了,不是我自己能丢开手就可以的。”

“也怪徒弟们愚钝,不能做出好琴替老爷分忧。”

“呵呵,远迁啊,这不是你们愚钝,而是做师父的无能啊!”

“老爷言重了。”

雷韵和拍了拍他的肩膀,摇了摇头道:“远迁啊……你可知道,这次我们的琴手是谁吗?”

“徒弟不知。”

“就是溢春楼的香痕。”

“啊!”蒋远迁睁大了眼睛看着雷韵和,不知如何应答。

雷韵和又苦笑起来,喘着气说道:“你可知道,我答应了她什么吗?”

蒋远迁茫然地摇了摇头,心下有些害怕,却又不知害怕什么。

“我答应她,只要她肯出面做春雷坊的琴手,我便将春雷坊三个木材集散场给她。”

“啊!”蒋远迁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心也跳得厉害起来。

“老爷,太太知道这事吗?”

雷韵和摇了摇头,说道:“千万不能让她知晓此事,不然,春雷坊就再也没机会赢得比赛了。”

蒋远迁一屁股坐在冰凉的石凳上,脸却已是僵了,木然地望着天边那轮孤寂的冷月。远处传来阵阵激烈的炮竹燃放声,却又比先前炸得响亮。望江楼上的铜钟此时也被人撞响,钟声带着人们欢愉的叫喊远远地飘荡开去。

赛琴会这日一大清早,蒋远迁领着“斫韵馆”的学徒们抬着“蜀中斫琴第一”的牌匾来到了武侯祠的大门前。断弦跟在队伍的最后,站在蒋远迁前面的是雷万山。

这时,门口知客的喊了起来:“春雷坊的雷公子和蒋爷到了!”

庙内跑出三人,接过牌匾,领着众人进了大门。众人刚跨进大门,便听见知客的又喊道:“霄鸣斋的肖老板到了!”

雷万山等人正要回头寒暄,却见湖广会馆的马会长、贵州会馆的王会长和江南会馆的胡会长从前面疾步而出,也没理会众人,直接迎了出去。雷万山见状面露愤然之色,说道:“这势利的奸商,好不客气。”

“少爷小声点儿,我们还是进去吧!”蒋远迁催促一阵,雷万山方才迈步前行。

众人踏进院落敞地,见四周设有桌椅茶碗点心。桌上放着名目牌匾,东面有虞山、广陵、浦城、九嶷、诸城、梅庵、岭南、泛川等抚琴各派的位置。西面是春雷坊、霄鸣斋、朗音阁、弦韵楼等四家川蜀斫琴商号的位置,南边当首的是翰林院侍读和翰林院编修之位,后面是三大商会会长及府城中有名的商贾和乡绅的座位,北面立着三张椅子,椅背贴着三个人的名讳。正中是张孔山,左右分别是唐彝铭、王心源。三人皆是当世有名的抚琴名家。

肖长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会场,见雷万山诸人在座便过来询问道:“雷公子好啊!为何不见令尊啊?”

雷万山瞟了眼肖长并不答话。蒋远迁见气氛不对,立忙拱手说道:“肖老板见谅,我家老爷一会儿亲陪琴手到场,因此我们先来了。”

“原来这样啊……雷公子这气色很不好啊,最近一定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吧。”

“我烦我的,与你何干?”

“少爷!”

蒋远迁拉了下雷万山的衣袖,雷万山转头坐在一边,也不理会众人。蒋远迁见状立即赔礼道:“肖老板见谅,我家少爷失礼了!”

“呵呵……远迁啊,这春雷坊除了老雷,就数你会说话了。难怪老雷让你掌管斫琴事业啊。”

肖长拍了拍蒋远迁的肩膀,笑道:“看来老雷心里有数啊。”

蒋远迁不知所措,干笑了几声,送走了肖长,回头看雷万山却已是怒色布脸。身后众人也不敢说话,各自端着手中的茶碗琢磨着事情。

日上三竿,院落已是座无虚席。选评首席张孔山没有到席,虚着位子。马会长张罗着把设在正中竞赛的琴桌归置好,便朗声说道:“各位!今是二月初二,花朝节!也是吾辈五年一届的赛琴会。这次赛琴会有幸迎来了翰林院邢大人和刘大人的莅临,真是蓬荜生辉啊。这也是我蜀中斫琴事业的幸事。下面,请邢大人为我们赛琴会开个场吧!”

邢大人向四周拱了拱手,然后双手扣肚说道:“早就听说蜀中斫琴之盛,上溯大唐。今亲见如此场面,真是名不虚传啊。我和刘编修都是爱琴之人,这次来赛琴会一是观瞻,二是陶冶。望参赛的都尽情发挥,马会长,请宣布赛场规则吧。”

马会长待邢大人坐下,展开锦布念道:“参赛四家商号均出一琴一人。琴,须本家制琴或藏琴。琴手,为商号外的任何一人。四家商号依次演奏一曲,以选评的评判为胜。众商家都听好了?那就请各商号主事的上来领取曲目。”

霄鸣斋的肖长率先挑了首《流水》,接着朗音阁的洛老板择了首《广陵散》,弦韵楼的邱老板定了首《碧涧流泉》,而雷韵和还没有到,雷万山代为选取,取了首《胡笳十八拍》。

曲目既定,朗音阁的琴手出场第一。琴手是位落第秀才,姓侯。科考落第后返川流落街巷,以卖曲为生,幸逢朗音阁的洛老板赏识,养其于外,以备此次琴手之选。那《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

侯秀才抱琴而出,置琴于桌,朗声说道:“此琴名曰流云。音色如云洒天际,丝缕流动。”说着,侯秀才扣动琴弦,丝丝泛音飘流而出。

蒋远迁虽说于抚琴操缦之道研究不深,但论琴音木质好坏的辨别却是谙熟。那流云之音虽说宛若游丝,绵绵不绝,又若丝缎,滑而无形。但侯秀才的弹奏却不能将那婉约的音质演绎出《广陵散》中的那份豪迈气息。一旁熟悉该曲广陵派的琴手们都皱紧了眉头。曲子还没有弹完,唐彝铭和王心源均都已在纸上批了个“乙等”。

弦韵楼的琴手是邱老板从京城雇来的,姓林,面目潮红,一见便知是个嗜酒的。祖上原为京城汉八旗,因流连红楼,荡尽家产。后流落烟花巷,沦为琴客。邱老板一次上京城采货,偶遇故友,故友设宴庆贺,席间操琴助兴,为其琴音所动,便重金拜为弦韵楼琴师,居住在楼外,以为琴手。

这林琴师上台拎了只青花酒瓶,后面随着一小厮抱琴。小厮放下琴,朗声说道:“此琴名曰三江雪浪,是本家制琴。”

小厮下了台,林琴师也不多言,倒了口酒在嘴里,枯指劲拨,弦音如滚滚洪浪袭面而来。众人均为弦音一震,皆因音透深切而惊奇。《碧涧流泉》是岭南琴派重要的传统曲目之一,相传为宋代朱紫阳所作。这林琴师指法娴熟,弦韵拿捏恰到好处,将那千姿百态的奇峰异石之间,爆发出一股股清澈的泉水,涓涓细流,时急时缓之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林琴师一曲奏完,赛场掌声四起,叫好声层迭涌出。林琴师也无表情,又倒了口酒在嘴里,摇摇晃晃地走下了台。唐彝铭、王心源互视一笑,同时批了个“甲等”。依次该轮到春雷坊奉琴演奏了,可雷韵和及琴手仍旧未到。雷万山心急如焚,叫小厮来回跑了几趟,均未见其踪影。马会长也是急切无法,只得让霄鸣斋先上。肖长亲自抱琴而上,琴被镶金彩线蜀绣百鸟翔飞锦布包裹。肖长刚把琴放在桌上,便听场外有人叫了起来。

“春雷坊的雷坊主到了!”众人皆转头而望,见雷韵和领着个女人走进了会场。女人一身白色纱裙,头顶一席纱帘秀盖斗笠遮住脸面。二人身后还跟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长发垂散,掩遮右边面容,怀中抱着张琴,款步从容。

女孩子正是残月,因知琴会盛大,有高手切磋琴技,央求着香痕要来。香痕拗不过,只得让她抱琴跟在身后。残月来到春雷坊众人聚集处,站在香痕椅子背后,一眼便看到那伏在地上靠在蒋远迁旁残疾的断弦,见断弦年龄与自己相仿,却双腿萎瘫,行走只有靠手来支撑,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恻隐之意。这时,肖长满面堆笑向雷韵和迎了过去笑吟吟道:“雷坊主为何此时才到啊?”

雷韵和也不急着理他,安排身边的女人坐下,同雷万山和蒋远迁点了点头,又同唐彝铭、王心源拱了拱手,转眼看见坐在霄鸣斋首席的顾少庚,冷笑了一声,方才转身答道:“让各位久等了,多有得罪。既然肖老板琴都上桌了,便由肖老板先来吧。”

肖长一笑,对着那白衣女子大声说道:“不知雷坊主的琴手可找到了啊?大家都关心得紧啊!”

话音刚落,雷韵和身后的女人揭开头上的斗笠,露出面容,在场的人们顿时躁动起来。女人正是溢春楼的香痕。

邢大人不知原委,向马会长招了招手问道:“这是何人,为何引得众人喧哗?”

马会长将嘴凑到他的耳边,笑着说道:“她叫香痕,是成都府乐妓行首。”

“哦,怪不得。”立在一旁的雷万山此时却面露尴尬之色,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蒋远迁见他脸上难看,过来扶住,问道:“少爷怎么啦?”

“哦……有点儿不舒服……我去趟茅厕……马上就回来。”

肖长看了眼香痕,点了点头,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雷坊主果然厉害,能请到香痕姑娘做琴手。这可是赛琴会的新闻啊!”

“肖老板客气了,肖老板不是也请到顾少庚了嘛,那也是不容易啊!”

“哈哈,雷坊主话音儿里带着刺啊。”

这时,顾少庚来到台上,向雷韵和行礼,说道:“雷坊主安好啊?”

“顾兄一定很好,肖老板可是肯花银子的主儿。”

“雷坊主说笑了。”顾少庚红着脸,默然坐在了琴桌旁。

雷韵和回到座位,呷了口茶,低声对香痕说道:“顾少庚的琴技可非同一般,是张孔山的徒弟,你可有把握?”

香痕笑了一下,也没有应声。这时,顾少庚揭开锦布,肖长朗声喊道:“这是霄鸣轩藏琴大圣遗音。”

话音刚落,全场人都喧闹起来。雷韵和起身,似乎想要冲上台去,可又僵在那里。蒋远迁却早已冲了过去,跳上台面,细看了一遍琴身,大声吼道:“这大圣遗音乃我春雷坊遗失之物,缘何在你这儿!”

“蒋兄啊,莫要激动。我这琴也是凑巧从别人手中购得,花了不少银子,还有买卖字据。可不是做贼偷来的哦!”肖长说着从袖里掏出张字据,展开以示蒋远迁。全场得顿时静得可怕,都望着蒋远迁,等着他确认字据的真伪。蒋远迁持着字据,双手抖得厉害。雷韵和瞪着眼,神情惊讶。蒋远迁看完用力将字据往琴桌上一拍,顿时震得琴弦嗡嗡作响。

“远迁!你下来。”雷韵和待蒋远迁下台,抓住他的肩膀问道,“是谁卖给霄鸣斋的?”

蒋远迁不敢抬头看雷韵和,双拳紧握,浑身抖颤。

“无论是谁,你都要告诉我。”

“老爷,咱们回去再说好不好?”

“不行!你快说出来!”雷韵和用力摇晃着蒋远迁,激动不已,身后的徒弟们都顿时害怕起来。

“是……是少爷。”

“啊!什么!”

“是少爷留的字据,按的手印。”

雷韵和松了手,一下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扣住木椅扶手,脸颊上的肌肉阵阵抽搐。徒弟们这时才发现,刚才还在一旁端坐着的雷万山,早已不见踪影。雷韵和咬着牙暴吼道:“他人呢?”

蒋远迁急忙着人去寻,却不见人影。这时,肖长阴笑着向唐彝铭、王心源道:“既然春雷坊出现了内窃之事,雷坊主也是怒气填膺,这可犯了咱们琴赛的忌讳。请问评选,这琴赛还让他们继续参加吗?”

话音刚落,雷韵和跳将起来,急切说道:“肖长!我人和琴还在这里,怎能不让我们参加?”

肖长不由得冷笑起来。唐彝铭向王心源递了个眼色,王心源会意,缓缓说道:“虽然春雷坊中确有人有违斫琴之道,我们确信雷坊主能够秉公处理,对蜀中斫琴界有个交代。况且春雷坊是上届魁首,参赛琴手和琴都在此处,因此唐爷与我的意见是让春雷坊继续参赛。”

王心源的话说完,春雷坊的人都怒视肖长。肖长冷笑一声,拂袖下台。

这时,阵阵细泉滴水流动之声飘扬而出,游弋于众人耳畔心间。雷韵和也是操琴的高手,上次听到《流水》已是五年前的赛琴会。同样是顾少庚的弹奏,同样是大圣遗音,今次确实别样感受。仿佛那手指拨动的弦音能够透进人的心扉,向灵台深处注入一股洗髓般的宁静。而眼前的顾少庚已深得张孔山的真传,其琴技更有甚之,引得众人叹羡不已。

顾少庚弹完《流水》,也不收琴,起身便直接走出了会场。全场人的目光都露出惊叹之色,不少人忘了鼓掌,还沉浸在那深沉而悠远的琴音之中。而春雷坊的徒弟们虽是惊讶琴音的宏广深透,但心中的怒气仍是难以平复。

肖长派人收了大圣遗音,对着雷韵和拱了拱手,笑道:“雷坊主,这大圣遗音只有在春雷坊每次琴祭才能供出得起钱的人欣赏,没想到啊,今天我辈平凡之人也能领略这天外之音。我肖长承诺,今后只要有人想听这大圣遗音的雅奏,不需付钱。只要说一声,我霄鸣斋尽纳天下爱琴之士。”

肖长话音刚落,会场顿时掌声四起,叫好声响彻会场。

蒋远迁握紧了拳头,身后春雷坊的徒弟们都低声骂肖长无耻。

断弦虽然不晓其中就里,但也晓得那大圣遗音乃春雷坊旧藏镇坊之宝,心里也是忐忑不安。

残月抱着琴蹲了下来,看着断弦轻声问道:“你好像很着急?”

断弦转头望着残月面容,却没有丝毫恐惧之色,向她点了点头,问道:“姑娘是跟小姐一起来的?”

“我叫残月,是香痕小姐的丫环。你呢?”

“断弦,是春雷坊斫韵馆的学徒。”

“你这腿是摔断的吗?”

“对。”

“啊!那……一定很痛吧。”

断弦看了眼自己的腿,又望了眼残月的脸,缓缓说道:“这里已经没有知觉了,可有时看到别人有双健全的腿,心里会很痛。”

“能看看你的手吗?”

残月看着断弦满手的茧子和血泡留下的痕迹,心里顿时好像被刀刺痛一般,由同情涌出悲伤之情,眼泪盈眶。

断弦看着眼涌泪水的残月,关切地问道:“姑娘的脸是何时……”

“在年幼的时候,掉在火盆里的。”残月还没有说完便觉得泪水涌出了眼眶,淌了出来。断弦不知如何劝导,二人沉默了起来。

端坐在椅子上的雷韵和默然无语,对四周杂闹的叫好声似乎充耳不闻。

身边香痕侧头看着他,眼中无丝毫同情之色,嘴角却有讥笑之意。她起了身,独自走到台上,向蹲在地上的残月叫道:“残月,把琴拿上来吧。”

残月用衣袖抹了抹眼泪,抱着琴跳上了台子。

待残月揭开灰色裹布,打开梨花木琴匣,抬出琴身搁在桌上后,香痕娇声说道:“各位琴界前辈,小女子有礼了。”

先前还喧闹的会场顿时又安静了下来。接着又听香痕说道:“受春雷坊雷坊主之托,小女子作为春雷坊琴手,斗胆以此‘飞瀑连珠’演奏《胡笳十八拍》。”

众人听到飞瀑连珠几个字,都惊嘘不已。原来那飞瀑连珠为明代宁献王朱权所制,为明代四王琴之首,被称为明代第一琴。朱权乃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别号云庵道人,著有《神奇秘谱》和《太和正音谱》。其琴面大漆下为朱砂红漆,再下为纯金研磨,制成底漆漆灰。其上散布细密的小流水断纹间杂着梅花断纹,金徽玉足。后人形容其声铿然、冷然、清越。这把飞瀑连珠是雷韵和托人辗转从青城张孔山处借来的,也为着其徒弟顾少庚被肖长请为琴手,张孔山没有参加琴赛。

香痕十指悬空,却没有落到琴弦上。众人的眼光都停留在她那双临空的手上,屏住了呼吸。

东风料峭拂动着屋瓦间稀疏的野草,遥立在枝颠乌鸦偶尔的叫声响彻在冷寂长空。雷韵和扶着椅子,缓缓地站了起来,台上凝滞不动的香痕让他感觉到了什么,心里涌出阵阵不安,焦急的心情显露在那皱起的抬头纹里。

香痕的手指最终没有落在飞瀑连珠的琴弦上,她立了起来,面朝雷韵和,缓缓说道:“小女子对不住雷坊主。小女子自知自己的《胡笳十八拍》胜不过顾爷的《流水》,因而辜负了雷坊主的期许,还望雷坊主原谅。”

香痕说完,撩起裙子,缓步走出了会场。残月看见香痕离开,和断弦打了声招呼,赶忙飞跑跟着香痕出了武侯祠。

全场人除了肖长,众人都张着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雷韵和感觉有点儿眩晕,眼前开始模糊起来,耳朵仿佛传来霄鸣斋众人喧闹的嘈杂声,又好像听见蒋远迁关切的询问声,又感觉马会长扶着自己的肩膀不住地摇晃。模糊的视线透过人群的间隙,雷韵和看见肖长让人抬走了那“蜀中斫琴第一”的牌匾。

这夜北风从黄昏刮起至入定方未停歇,烈风摇着院中的树木嘎嘎作响。屋里孤灯如豆,断弦靠在床沿昏昏睡去。清晨醒来,严管事哭诉着雷三爷走了。断弦哭得悲切,独自守灵三日,面容憔悴。

天色微亮,香痕便起了身,掀开白色的纱帐,淡淡的烛火已经点燃。残月立在床边,手中端着漱口用的铜盆。香痕接过青花瓷杯,就着盆边漱了口,拿起残月小臂上搭着的白色蚕丝帕拂尽嘴边的残液。残月放下铜盆,又端过一个盛满热水的铜盆,香痕将盆边纱巾浸入水中,继而搭在脸上。少顷,香痕取下纱巾,换一条干净的敷在脸上吸去脸上的水汽。残月来到窗边的四方妆台边,打开一个标有“季香”字样的黑色匣子,又端正了桌上的菱花镜。香痕在桌边坐下,拿起匣子中的画笔细细描眉,托着粉袋轻轻施粉。残月走到其身后捋顺根根乌丝,抹上桂花头油,梳了个“娇凤弄翼”的头式。

梳妆完毕,香痕眉头紧蹙,斜身靠着阁楼窗户,一声不发坐了许久。

残月捧着燕窝羹走到她的身边,见香痕惆怅,便放下燕窝羹问道:“小姐何事眉头不展?”

“不知缘何心里气闷。”

“小姐的心愿也实现了,怎么会气闷呢?”

“原本期盼着看到雷韵和失去一切的悲痛欲绝,期盼着那一刻报复的快感,但……到头来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快意。”

“小姐为何在会场上不演奏早已娴熟的《胡笳十八拍》?”

“你又不是没听到顾少庚的《流水》,那可是无人能够超越的……我的《胡笳十八拍》虽是娴熟,但也到不了那个境界。”

“可雷老爷好像气晕了过去。”

“什么!真的?”

“小姐离开会场,我跟在你身后,回头瞥见雷老爷晕了过去,被雷家的人拥着,抬着……”

“这,这……一定是急火攻心,晕厥过去了。你让尹婆赶紧置办些养心补气的东西回来,你帮我送给雷家。”

“好的小姐,残月这就去办。”

残月离开,香痕咬着嘴唇,在厢房内走来走去,坐立不安。她取出褂袄绣裙,戴上斗笠,叫了四人轿,直奔霄鸣斋。

肖长正与湖广会馆的马会长及各商贾名士们把玩着大圣遗音,见香痕来访,心花怒放,撇了众人迎了出来。香痕在别馆坐定,思虑半晌方才说道:“肖老板可否将大圣遗音还与春雷坊?”

肖长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道:“哈哈,香姐儿这是打退堂鼓了?”

“你也别多问,你说的事我都照着做了,我现在改了想法,还请肖老板答应。”

“哎呀,香姐儿啊,这事可让我为难了啊。这琴都见了光了,人人都知道我肖长现在是这琴的主人。这又还给雷韵和,我这面子往哪里搁呢?”

“说吧,你开个条件。”

“呵呵,香姐儿又来和我做交易了不是。不过,如果香姐儿能把手中的三个木材集散场交给我的话,事情也不是不可以商量的。”

“我就知道你惦记着这个,我把地契和契约都带来了。”

香痕将一沓票据往桌上一扔,冷冷地看着肖长。肖长拾起票据,嘴角微翘,眼睛斜瞟香痕。

“香姐儿够干脆,我肖长也不是赖皮之人,这就取琴。来啊,把宝琴抬出来。”

“谢肖老板了!”

肖长看着香痕开匣验琴,笑道:“香姐儿这苦肉计可用得神妙啊,栽了老雷,还要老雷念着你的好。”

香痕也不看他,验完琴身,扣上琴匣,冷冷说道:“肖老板这下没有了对手,以后会很寂寞的。”

“什么?哈哈哈……香痕姑娘慢走。”肖长不悦道。

送走了香痕,肖长便让人找来了雷万山。

雷万山提着锦盒进来,满面堆笑地说道:“肖老板最近可安好啊?一点儿意思,不成敬意。”

肖长瞥了一眼,拖着嗓子问道:“雷公子,这是有段时间没见了……大家可都很担心你啊。你老爷子可还没有起得床哦,你倒好,还有心思在我这里啊?”

“肖老板说得是,但我这也是没有办法……还望肖老板念着平日里的交情,让我在你处避上几日……”

“雷公子啊,这可不是长久之计。虽说今次我能赢得这次琴赛属你功劳最大,但是我也是花了不少银子是不是?而且我也为你在香痕姑娘身上用了不少心思,我们之间可谓两讫了。”

雷万山一听肖长言语不善,思量着自己性命攸关,一咬牙撩起长衫跪了下来,扭住肖长膝腿,哭道:“肖老板,我是走投无路,您慈悲菩萨心肠,救救小的,我感恩戴德您一辈子……”

肖长含着紫砂壶嘴,咀了口茶水,嘴角含笑道:“雷公子啊,你不必这样。如果你真心投我,我肖长也不是见死不救之人。你且起来,我这里倒有个计较。”

雷万山起身回坐到椅子上,提袖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说道:“只要肖老板能留我,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既然你执意投我,便给你个机会。那大圣遗音现今在香痕手里,你去取了依然送回春雷坊,交给雷韵和。”

“什么!怎么又到了她手里?!”

“这中间的原委,且留着待我以后告知你。你交琴的时候,顺便把这封信交给雷韵和!”

“这是什么信?”

“你同雷韵和断绝父子亲缘的信,我早已为你备下了,就只等你来投我,呵呵……”

“啊!”雷万山张大了嘴巴,眼光闪烁,神情不定。

肖长斜眼看着他,为坚其心便又开口道:“你如今还盼着雷韵和会让你重归春雷坊?我觉得你不是那样天真的人,自己琢磨琢磨,我等你三天。”

肖长吼着送客,撩袖转身离开。雷万山顿时瘫软在椅子上,昂起头,闭上双目,眼角渗出了泪水……雷万山出了门,径直去了溢香楼。香痕见是雷万山来取琴,也便拿给了他。晌午,残月已从春雷坊碰了壁回来,香痕便知这春雷坊是再难进去了。

雷万山手抱琴匣,战战兢兢地回到春雷坊。他走到雷韵和面前立刻跪了下来,痛哭流涕道:“父亲,孩儿不肖……”

雷韵和见他跪下,顿觉眼前眩晕起来,好在蒋远迁扶住,方才站定。

这时,馆外传来雷太太的哭腔,几步跨到馆门外,一把搂住跪在地上的雷万山哭喊不迭。

“你这是到哪里去了……害得你父亲大病了一场,我焦急万分,备受煎熬啊……你就不顾为娘的死活。”

雷万山也是抱着雷太太痛哭不已。雷韵和见状心也软了三分,扶着蒋远迁向雷万山问道:“你把……把大圣遗音偷偷卖给了肖长!”

“爹,都是孩儿不肖,让您老受累了……孩儿把大圣遗音带回来了!”

“什么?!”

雷万山说完打开身旁的琴匣,移出大圣遗音。众人都不由得围拢过来,蒋远迁扶着雷韵和上前仔细观看,确认其真假后,不解地问道:“肖长怎么会把琴给你?不是你卖给他的吗?”

“父亲!孩儿……孩儿对不起您。”雷万山哭着从怀中摸出那张从肖长处得来的信笺递到雷韵和面前,转身跑出了大院。

雷韵和吁了一口气,拍了拍雷太太的肩膀,无力地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看来春雷坊是快走到尽头了……”

雷韵和话音刚落,灵嫣从屋外跑来说:“老爷……严管事他们……”

“嗯?!他们……”

“他们今早离开春雷坊了。”

雷太太一听,立刻按捺不住,骂了起来。

“让他们去吧……今日不去,他日自然也是要走的,人心便如风中草。”雷韵和眼神黯淡,向蒋远迁摆了摆手,“远迁啊,你还是派人把少爷找回来吧!这个孽畜。”

“是,老爷。”蒋远迁见雷韵和情绪低迷,也不愿多说。他瞥着灵嫣立在一旁,便问道:“小姐最近可好?”

“你还惦记她啊!”

“嗯……婚期快到了,想问问她准备得如何了,春雷坊又接连出了许多事情,老爷、太太没有心情,怕小姐焦急,所以问问你。少爷的事她知道吗?”

“太太嘱咐暂不告诉她。小姐跟没事人一样,家里发生的事她一概不管不问,就连前期少爷离家,她也说那是少爷的事与她无关。她说她只一心等着婚配的日子,其他的事她是管不了的。”

蒋远迁听罢幽叹不已,怔怔地走了出去。

轰轰的鞭炮声交织着刺耳的芦笙、笛子和锣鼓在春雷坊门前回荡,人们的祝福声、艳羡声、欢闹声萦绕着三官堂整条街道。刘子秋拉着红绸一端牵出了顶着盖头的雷万春,迈出了春雷坊的门槛。雷万春身后是表情木然的雷韵和和泪眼蒙眬的雷太太。

一身喜庆打扮的灵嫣扶着新娘跨出门槛,一眼便看到了立在喜轿旁守候的蒋远迁。灵嫣扶着雷万春从蒋远迁身旁走过,绕过他健壮的身躯,将雷万春送进了轿子。那一瞬间,灵嫣感觉身旁的蒋远迁在颤抖。

喜乐凯奏,锣鼓四起。刘子秋翻身上马,撩动缰绳,人头立刻攒动起来,负责女方嫁妆押运的严领事一把拉过灵嫣,连推带拽,随着喜轿出了三官堂的街头。

雷韵和望着远去的迎亲队伍,缓缓走到蒋远迁身边,在他肩上扶了一把,叹了口气,说道:“远迁啊……”

蒋远迁没有回应,雷韵和见状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转身回到门槛处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春雷坊大门的牌匾,随即低下头,让雷太太搀扶着进了大门。

第二天一大清早,小厮来报说,雷万山在霄鸣斋别院外的槐树林中上吊自缢了,现暂时葬在后院坟地里,请雷老爷尽快派人去料理。

雷韵和还未等小厮讲完,全身立刻抖得厉害,霎时血往上涌,双眼一黑,身子虚晃,昏倒过去。

醒来时,雷韵和便收到蒋远迁的辞别信:

跪拜尊师膝前,恕弟子不辞之罪。弟子本懵懂粗笨之人,幸尊师不弃,施以教化,授斫琴之道,引入清雅之门,弟子虽死不能报其恩德。然因小姐嫁入侯门,情之所困于此,无心于斫琴事业,辗转反侧,思量不定,遂离春雷坊以平乱绪。弟子知春雷坊时至艰难困顿之际,此去实非所愿,有违誓诺,也知其逃离之罪深,日后自来负罪请罚。想来聚散皆由天定,半分由不得人。望尊师及师母保重贵体,万事平安。弟子日夜祈福,望春雷坊复兴如初!

不肖弟子远迁

雷韵和读罢信笺,双手抖得厉害,原本眩晕的他,这时几乎站立不稳,送信的学徒见状一把扶住他,将他扶至堂中木椅安坐。堂外已是盛夏蝉噪之时,但雷韵和却是觉得自己全身仿佛浸在了冰窟冻潭之中,强撑着安排人将雷万山的尸骨收了回来。

自从雷万春出嫁,雷万山自缢,蒋远迁出走,春雷坊已是人去楼空。雷韵和也无心世事,每日总是借酒消愁,身体大不如从前。雷太太也是一夜乌丝退去,容光不复,常日间眉头紧蹙,一脸忧心。雷韵和感叹一阵,方觉有些江边寒意,转身欲回坊,闭门饮酒自遣,却见街东处隐约走来一人,雷韵和待其走近一看,是瑞阳春的班主曹艺之提着油纸包裹的食盒到了春雷坊。

曹艺之急急而来,上来便扶住雷韵和的臂膀,笑道:“韵和这是在等谁?”

雷韵和也是一笑,双手按在曹艺之手上,自嘲地摇了摇头道:“若你不来,我这便是要回去把盏孤对月了……走,进去饮两杯吧?”

曹艺之却是不动,一脸肃然地拉住雷韵和的衣袖,说道:“有人托我送来一样东西。”

曹艺之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雷韵和一脸惊讶,说道:“这是谁还能惦记着我雷某?”

“你看后自知。”

雷韵和打开信笺,一纸熟悉的笔迹跳入眼帘,不由得叫出了声:“是她!”

雷韵和着眼细读,只见其书道:

涟波荡月,柔光映桂,圆缺此生无数。人间聚散知音少,曲一阙眼浮旧故。

隔江半里,弄弦一世,余音几番难渡。梦中思切悔当初,酒半盏难消眉蹙。

风雨几番,一梦方醒。临镜霜鬓,娇颜退却。冷酒几口,空对圆月。思望当年,君扶妾手,弦响心动。眉目锁情,鸳鸯共度。中秋月思圆,况人乎?

君之劫,皆妾故。妾之劫,唯君故。琴还匣,恩怨尽。此别去,穷通天定,各自平安。

悔当初香痕

雷韵和读罢,眼角润湿,捧着信笺向曹艺之问道:“她,这是离去了?”

曹艺之扶着雷韵和说道:“昨日离开的,把溢春楼卖给了天香楼的钱夫人。她走前,把这封书信转交给我,让我送与你看。”

“她没说去哪里?”

“既然没跟你亲自道别,想来就是不想让你知道去向的。唉,听溢春楼的人说,自从琴赛后,她是无一日不打听你的消息。那大圣遗音也是她从肖长手里用地契换回的,原本想让雷万山送回,缓和你父子关系,不承想肖长趁机挑拨,让他和你断了父子亲缘,改投他的门下。想必是万山最终明白被他算计,无脸见你,最后在霄鸣斋别院外的槐树林中上吊自缢了。这香痕只因对你爱恨纠缠,迷了心智,让肖长捡了便宜,方才知道害你如此,这也是女人的脾性。唉……韵和啊,听暖玉说你饮酒不节制,身体不如以前了,可要多保重啊!”

雷韵和叹了口气,收起信笺,挽住曹艺之说道:“我有万语千言想对你说,我们且先进去如何?”

曹艺之一脸难色,思量了半天方才说道:“韵和,知府今日宴请官客,戏班旦角应邀前去助兴。你是知道的,那官僚场面他们难以应付,一旦有甚差池,我怕大家吃亏,身旁无人周旋,我这却要赶过去,还请韵和见谅。”

雷韵和听罢,默然无语,松开双手拍了拍曹艺之的臂膀,幽幽说道:“去吧,他们身边需要你。”说罢,雷韵和接过曹艺之的食盒,转身缓缓跨进了春雷坊的大门。

光绪四年冬,十月壬辰,山西、河南雹灾,各地广设粥厂,运粮赈灾。五年正月间,山东、陕西又临大旱,人相食,饿尸四处,难民竞相逃往各省。灾情很快传到了成都府,弄得人心惶惶。人们纷纷屯粮,各处物资紧张。

朔风阵阵,望江楼两岸的生意也萧条了许多。这日,断弦和往常一样,午后乘渡船过江。断弦身着补丁棉衣,背着个大包袱,在碎拼青石砖路上缓慢地行进。临近金沙庵时却见平日清静的庵门前人头攒动,熙攘喧闹。人们争先抢前,哄抢着抓食白饭。

这时,一个女孩被人群揎了出来,摔在了石阶边。断弦看得清楚,立刻向前,急切地扶起了女孩。女孩抬头,看了眼断弦,急忙把左边的头发撩到右边,嘴角笑着说道:“你来了。”

“他们在抢什么呢?”

“官府在咱们庵设粥厂,救助北方来的灾民。没想到,一下子就乱了起来。”

“你头上好像被磕破了,我给你擦擦吧。”

断弦解下背上的包袱,取出块破布,撩开女孩右边的头发,细心地给她擦拭着额头的伤口。女孩泛动着左边的眼睛看着断弦,眼光充满了柔情。自从香痕离开溢春楼后,残月一直寄居在金沙庵水月处,这一晃就是四年。

一筲箕的白饭很快就被抢完,仍然饥饿的人们渐渐散去。残月起身把包袱背在身上,捡起地上的筲箕,领着断弦迈进了金沙庵。

天边浮云朵朵,江岸绿柳摇摇。二人缓缓而至金沙庵。

断弦一进庵门,立刻发现庵内人少了许多,四下看了看问道:“怎今这么清静,师太们呢?”

“她们都去各处寺庙帮忙布施,因而你看着这里清闲了。”

“水月禅师呢?”

“她和住持一起去了大慈寺,参加一个禳灾的法事。”

“原来如此,现今到处都说灾情要蔓延到成都府,今后的日子越发难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有你在,再难的日子,残月都能对付。”

残月说完,突感脸上发烧起来,顿觉刚才所语不妥,立刻低头疾步冲进了水月的禅房。断弦费力地跟在身后,不住地叫她走得慢些。

水月禅师的房间还是那样简单、朴素。残月放置下包袱,从床头处取出个小油纸包,来到断弦身前蹲下打开。断弦伸头看时,却是块豆沙糕,香气四溢。

“这是上香人留下的,你吃吧。”

断弦接过油纸包,捧在鼻前闻了一下,又细细看了一番,方才把豆沙糕掰成两半,另一半递给了残月。残月推却,断弦看着她,手中一半却是不吃。残月浅然一笑,双手接过豆沙糕,放在嘴里细嚼起来。断弦看着她吃得开心,继而也咧嘴笑出了声,把剩下的半块塞进了嘴里。

傍晚,水月禅师回来了。残月将断弦之事告禀水月。水月随其出门,见断弦双腿残疾,弱小羸瘦,顿生恻隐之情,将其领进庵内,拿出檀越留下的点心与二人。

断弦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的点心,边吃边笑。残月见其笑得憨厚,不由得也笑出声来。

水月见断弦双眼透着股别样的灵气,内心喜欢。她从衣袖里掏出个香檀木的手珠递给了断弦,说道:“小师傅想来也是个与善结缘的人,这串手珠送给你吧!”

断弦用手擦了擦嘴边的点心残渣,又把双手在衣角处抹了抹,方才接过手珠。见那手珠虽是檀木所制,但表面打磨得光滑,似乎隐隐散着如牙骨般莹润的光晕,不由得叹道:“这手珠可是个稀罕货,木质的珠子能发出骨质的光晕,不知下了多大的功夫。”

水月含笑摸了摸断弦的头,残月靠过来见那珠子也是惊奇,便说道:“知你是个识货的,师太方才送与你!来,我给你带上!”

水月见二人两小无猜,皆是灵气异禀,感叹非常,但又见他俩却都是身残之人,不由得叹息起来,想来神灵造物也是这般吝啬。

断弦侧目看见水月房中置着一款仲尼式的七弦琴。琴面以黑漆为主,间有红、黄色;蛇腹断纹,螺徽;红木雁足,呈五角星形,侧面雕成齿轮状,足底精雕细琢。

水月见断弦专注,便抬下琴身搁置到断弦身前。断弦用手轻轻抚摸着琴身,见其背面龙池内左侧刻楷书“大唐武德元年岁次戊寅”十字,此外再无它字。断弦屈指拨弦,弦音咚咚于房中回旋不绝,声如初春冰融滴水之音,又似松林古寺钟音阵阵。断弦听后不由得叫道:“真正的是把好琴啊,此琴何名?”

“此琴无名,造琴之人未来得及取名,便辞世了。我从父亲那里得到此琴转眼已是20来年。听残月说,你是春雷坊的小师傅?”

“是的。”

水月点了点头,看见他那双残腿,继而又问道:“你这腿是何时成这样的啊?”

“年幼时,家里变故,强人夜袭,放火烧了房子,见人就杀,亏得老管家冒死把我从火中救出。眼看被强人追上,老管家把我扔出围墙,落地折了双腿。”

残月听见,蹲下身子,眼含怜悯地看着断弦,不由得说道:“一定很痛吧!”

“可能那时恐惧过度,事后吓得连父母模样都模糊记不清了,只是醒来见双腿无法行走,哭得伤心。”

水月念了句阿弥陀佛,缓缓问道:“那后来呢?”

“清晨,火退后,一个蒙面人一路颠簸把我带到双流一户人家寄放,便没了音信。那户人家见我是个残废,也是嫌弃,没过多久便把我逐出了院门,流落街头成了乞丐。好在遇到了位乞丐老伯一直照顾我。后来乞丐老伯将我送到了青城一座道观,交给了位张姓道长。直到十三岁那年,春雷坊的雷坊主来拜访张道长,张道长便让我跟着他去了春雷坊。”

水月听到此处原本紧皱的眉头方才微微舒展,听见断弦言及雷韵和拜见寄养他的张姓道长,又疑虑顿生,提声问道:“你可知那张姓道长名字?”

“断弦一直不知,道长也从未言明,但道长年纪甚老,经常有人拜访他让他鉴琴,道长的琴弹得很好。”

“原来是他!”还没等断弦说完,水月便打断了他的话语。

断弦怔怔地看着水月,这时残月忍不住了,急急地拉住水月的衣袖问道:“师太,那道长是谁啊?”

水月转头看着残月,用手捋了捋她额头的秀发说道:“他便是香痕小姐给你那本《天闻阁琴谱》的撰修者张孔山,贫尼未出家前和他是有些亲缘的。”

“啊!”残月张口忍不住叫出了声。

水月看着二人,嘴角微微现出笑容,半天方才说道:“看来佛祖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你俩都是和琴有缘的,因而千百轮回中还是遇见了,真是有因有果,丝毫不爽。”

断弦和残月对望,二人又看了看水月,三人不由得眼浮感慨,唏嘘不已。

这日大寒,清晨大雾笼罩着锦江两岸,街上行人稀少。春雷坊的门却被一阵急切的叩门声惊醒,断弦匆忙地去开了门。叩门人是个十来岁的小哥,断弦却不认得。

“我是霄鸣斋的,我家老板要我给雷坊主带一封书信。”

“我家老爷还没有起床,你交与我吧。”

小哥略迟疑了一下,把书信递给了断弦。断弦送走小哥,刚掩上大门,便听见雷韵和在身后问道:“是谁这么早就来叫门啊?”

“老爷,天冷,您怎么起来了……是霄鸣斋肖老板给您带的书信。”

“哦,他怎么会捎信给我?”

雷韵和用嘴哈了一下冻僵的双手,一头白发让北风吹得散乱。过度饮酒使他双手不时打着颤,打开信纸都显得费力。雷韵和远拿着书信,虚着眼见其书道:

雷兄,一别数年,故人安好?承蒙雷兄抬爱,肖某贵为上届琴会翘楚。时光荏苒,五年之期又至,蜀中好手再将云集。良琴怎消匣中寂寞?今届琴会定于五月初五,少陵涣花溪旁,愿有幸,人间再聆大圣遗音。恭候雷兄佳音。

霄鸣斋肖长

雷韵和看毕,愤然将信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手捂着嘴咳喘起来。

“老爷,您回屋吧,外面寒冷,保重身子。”

“嗯……把门闭紧!”

“小的知道了。”断弦应着声去闭上大门,待雷韵和回屋,捡起地上的纸团细看,见是琴赛之事,便将纸团捋平,折叠塞进了袖口。这时,雾下得更浓了,周遭一切仿佛都失去了影像,只剩下茫茫的一片。

午时,街口传来阵阵铜锣声,这声响只有在处斩罪人时才会敲动。遂即,听着街坊的人们纷纷拥了出来,喧闹声越来越近。雷韵和和家仆们打开了坊门,只见一队官兵从街口向着这边缓缓行来。远处仿佛看见一辆囚车,一人披头散发被囚着游街。

“为何这游街要走咱家门口过?”家仆们都不解地议论。

断弦此时也闻着喧闹声挤了出来张望。雷韵和眯着老眼努力想要看清囚犯模样,但始终看不真切。这时,断弦惊叫了一声,让众人都吓了一跳。

“老爷……那不是……不是蒋爷吗?”

“什么?!你看清了?”

家仆都拥到了街边,雷韵和也是急切,拨开人群跑到囚车边细看。囚车里的那人抬头看了眼囚笼外跟着囚车奔跑,满面焦急的雷韵和,立刻起身抓住了囚笼栏杆,声音沙哑地吼道:“老爷,是我啊!我是远迁啊!”

“他,他……他是远迁!是远迁啊……”雷韵和发疯般向着四周看热闹的众人兴奋地叫喊,可并没有人去理会他的兴奋。雷韵和抓住囚笼,费力地跟随着奔跑。身体虚弱的他早已累得气喘吁吁。

“远迁啊……你这是为何……为何这般了啊?”

蒋远迁戴着枷锁,伤痕累累,动弹不得,看着雷韵和跑得辛苦,两行泪水滚了下来。

“老爷……远迁不肖……没能照顾好您和太太,更没照顾好小姐……远迁是春雷坊的罪人,就让远迁到那边去陪陪小姐吧。她一个人一定很寂寞,老爷您保重啊,保重……”

囚车护卫的官兵嫌雷韵和拦着囚车阻碍行事,一把将雷韵和摔在了路边。雷韵和躺在地上,侧身仍是奋力呼喊着蒋远迁的名字。

原来蒋远迁离开春雷坊后,却并没有离开成都府,而是一直在知府家附近租房。后来,他得知那刘知府为刘子秋娶雷万春只是个幌子。在雷万春嫁到刘家三个月的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刘子秋夜宿柳巷,知府太太也回娘家省亲未归。刘知府见灵嫣睡熟,便乘机侮辱了正在睡梦中的雷万春。哪知此事却被知府太太贴身丫环知晓,待知府太太回来,私下告知。知府太太怒不可遏,却又不挑明,此后每日变着法折磨雷万春。后来刘子秋也有所察觉,更是变本加厉。雷万春度日如年,夜晚以泪洗面,白天仍要忍气吞声。因此,雷万春入得刘家门,却是一直没有身孕。

昨夜,刘子秋要以此休了雷万春,欲把妾室扶正。雷万春心如死灰,最后不得已选择了自缢。雷万春被刘知府家逼死,刘家对外说是染疾而亡。雷万春发丧后,街头巷尾对她的死因议论纷纷。蒋远迁悲伤之际,也觉得蹊跷,于是他先在望云楼截住了刘子秋,逼他说出了真相,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事后,他又连夜翻墙躲进知府家,将刘知府和知府太太刺死在床,割其人头悬挂于房中梁上。第三日,官府捕快在五桂桥乱坟岗抓住了他。

夜里下起了寒冬冷雨,屋檐滴水敲打青石板地发出啪啪的声响。双腿动弹不得的雷韵和靠在床边央求着家仆们去法场收拾蒋远迁的尸首,可大家因为怕蒋远迁命案连累自己,大都不愿意去。雷韵和遂将众家仆骂了出去,突觉心口绞痛难忍,喉咙一热,猛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将胸前白色的罩衣染得通红。

屋外的断弦听到雷韵和的哭笑声,内心不忍,连夜用双手走到了十里地外的法场。冰冷的雨水浸湿了他的衣裤,浑身不住地颤抖。他用手抹了下脸上的雨水,看见了被遗弃在一边草丛中蒋远迁的残体。他的头日间已被悬挂在了城楼上,而身躯却被丢弃在了法场。断弦移到残体前,看到残体小腹处有被乌鸦啄食的痕迹,已是血肉模糊了。他心如刀绞,伏在残体胸口上号啕起来,眼泪和冷雨交织在一块,哭声却被那“哗哗”的雨声淹没了。

这时,法场西边一人冒雨拉了一辆板车,缓缓走了过来。车前挂了盏昏暗的牛皮罩油灯,看不清拉车人的面目。断弦待其走近一看,拉车的却是灵嫣。断弦立刻向她喊道:“灵嫣姐,蒋爷在这里……你快来!”

灵嫣没有答应断弦的呼喊,她仿佛没有看见断弦。灵嫣放下车杠,蹲下身子,用手触摸着蒋远迁的残体,雨水浸湿了她的衣服,湿乱的头发贴在她的脸上。她没有哭泣,而是默默地抓住了蒋远迁的手,喃喃自语道:“蒋大哥,灵嫣来了……老爷说,让我寻见你和你一起回春雷坊,可灵嫣来晚了……灵嫣知道蒋大哥这辈子心里只有一个人,再也装不下灵嫣。这是灵嫣的命,灵嫣不怪你,灵嫣这就把你送回她的身边,让灵嫣送你最后一程吧!”

灵嫣费力地抬起蒋远迁的残体,几次都摔倒在地,她没有放弃,断弦也帮着她,二人将其挪上了板车。灵嫣拉着板车艰难前行,将蒋远迁的残体拉进了春雷坊,把他葬在了雷万春的坟旁。灵嫣手中紧紧拽着从残体胸口处掏出的那个夭红桃李绣样荷包,和断弦矗立在蒋远迁新坟前默然无语直到晨晓。

舟依水岸绫波荡,月攀枝头浮云稀。这天夜里,断弦陪着残月坐在江边的石阶上,相伴无语。

断弦从身后将那把黑色的无名琴抬了出来,放在残月腿上,然后翻过琴身,指着琴板说道:“你摸摸看,我给琴取了名字。”

残月用手摸着琴板,印入手指的是“残月”二字,字刻得刚劲有力,入木三分。残月抬头看着断弦,泪光中闪现出感激。

断弦抚摸着琴板,缓缓说道:“残月,我有一事想求你。”

残月点点头。

“老爷的身子是越来越差了,那霄鸣斋的肖长又要举办赛琴会,雷三爷死了,蒋爷也死了,春雷坊已无人可出战,但那‘蜀中斫琴第一’的牌匾一直是老爷的心病,所以……”断弦已泪眼模糊。

“你是说……”残月猜测着。

“对。”断弦压着嗓子继续道,“以你的琴艺和我特意为你斫琴。我想去那赛琴会上试一试。”

还未等断弦说完,残月一下抱住了他的脖子。断弦叹了口气,用手抚摸着她的发丝。两个人的背影此刻融在了一起。断弦望着隔江对岸,那里几处星点灯火闪烁,江水荡波粼粼。

这时,残月松开搂住断弦的双手,翻过琴身,纤指勾拨,琴音顿时流出,一曲《流水》踏着微荡起伏的波浪,在两岸星点灯火的掩映下,渐行渐远,随着江水缓缓地飘散而去。

光绪六年五月初五,草堂迎来了川蜀又一届赛琴会。这日辰时三刻,草堂碑亭稀稀落落地聚集着一些人。碑亭左边立着“蜀中斫琴第一”的牌匾,右边是肃衣正坐的肖长。由于这次琴赛是霄鸣斋一手操办,除了几家商会会馆外,仅有霄鸣斋和朗音阁两家斫琴商号到了现场。春雷坊雷韵和无意参加,大圣遗音不至。顾少庚因上届参赛后备受琴界争议,不愿出任琴手,整个比赛失去了任何悬念和刺激,其规模、气势都没法同五年前的相比。

众人踏进院落敞地,四周设有桌椅茶碗点心,桌上放着名目牌匾。稍后,一曲弹毕,四座皆惊,继而掌声雷动,均赞其琴、曲不凡。

这场朗音阁以一曲《潇湘云水》取胜。朗音阁的洛老板请的琴手不再是上届的侯秀才,却是一位一袭白色长裙,戴着灰色绣花纱罩斗笠的纤纤女子,女子的面容被斗篷前的纱罩遮掩,看不真切。这洛老板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张明代的连珠龙啸琴。琴音如龙隐祥云,悠长绵绵不绝。蕤宾调的《潇湘云水》被女子弹奏得如云拢潇湘波叠起,风摇斑竹叶纷飞。

坐在会场正中的肖长看着女子缓缓走下抚琴台,嘴角却露出一丝邪笑。

这时,洛老板上前向他打了个千,笑道:“肖老板,兄弟这次从金陵请来了这位琴手可还入得您老法眼啊?”

“呵呵,这位琴手洛老板可费了不少心思吧……要请动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看来肖老板知道她是谁了?”

“可没想到她为何还要来参加琴赛?”

“世事难料啊……这老天爷的安排,又有几人能说得清楚道得明白,您说是吧,肖老板。”

“呵呵,说得是啊,说得是啊……看来你我这剩下的一场鹿死谁手还不太明了啊。”

洛老板一脸阴笑,肖长也不在意,向身后一人招了招手。一位眼袋青紫,面鼻潮红的老者抱着把琴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洛老板定睛一看,叫了起来:“这不是原来弦韵楼的林琴师吗?怎么……”

肖长瞥了一眼表情木然的林琴师,得意地笑道:“邱老板眼光太高,像林琴师这样的人才,我肖某可是舍不得。”

洛老板斜眼看了看林琴师,见林琴师听了肖长的话丝毫没有感激的眼神,心下明了,那肖长可不是个求贤若渴的人。一定是肖长使了手段,将林琴师挖到了霄鸣斋。但林琴师是个嗜酒的,不是个长久抚琴弹调的人,因而又轻视了他,遂落得个主仆隔阂的局面。原本这琴手非本家人,但洛老板思量这情形对自己有利,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喜悦。他后退一步,面向林琴师拱手笑道:“林琴师,别来无恙啊……看来肖老板真是慧眼识英雄,你这可是找到真正的伯乐了。”

林琴师没有理会洛老板,“哼”了一声,抱琴直接走上了抚琴台。可他并没有把琴从琴匣里抬出,而是昂头看着天。肖长瞪着他,觉得事情不对,缓缓地站了起来。观琴的众人也都屏住呼吸,不知林琴师意图。半晌,林琴师方才低下头,对着白衣女子款款说道:“姑娘的琴艺堪称一绝,老朽自愧不如……这场,老朽认输,不用比了!”

话音一落,肖长大叫了一声道:“姓林的,你这是在做什么!我平常可待你不薄,你可不能拆我的台!”

林琴师看了一眼肖长,对着肖长平静地答道:“肖老板,你做事太过卑鄙,为己私利,陷林某于不义,离间邱老板,林某记你一辈子!”

林琴师说完,愤怒地举起双手。众人抬眼一看,只见林琴师的双手颠抖得厉害,拿箸都不行,何谈抚琴。肖长见其手早已废掉,张嘴说不出话来。

林琴师见到肖长表情,冷笑道:“林某一进霄鸣斋的大门,就没有想过为你肖长弹一弦一曲。林某成日饮酒,为的就是废掉双手,有朝一日能看到你今日表情,哈哈……”

林琴师走下抚琴台,一路狂笑着离开了会场。肖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眼怒火如喷,身后的学徒家仆们都不敢作声。

这时,洛老板眯着眼,面带笑意来到肖长面前,看到肖长那副欲罢不能的样子,笑着说道:“肖老板,你看事已至此,这牌匾我们是不是能抬走呢?”

肖长听罢,怒眼瞪视着洛老板,却作不得声。洛老板回头向身后家仆招了招手,几个仆人立刻上来正要把“蜀中斫琴第一”的牌匾抬走。

这时,草堂碑亭丛竹掩映处走来两个瘦小的身影。远远的,一个男孩的叫喊声让正在散去的人群纷纷转头相望,却见男孩是个断腿的,靠两只手支撑行走,声音却是洪亮。他的身旁是一位少女,一身粗布衣裤,头上戴着一顶渔翁斗笠,头发没有结束,右边头发竖垂而下,将右脸遮盖。

众人又渐渐围靠过来,待二人走近,便听男孩问道:“琴赛已经结束了吗,我们是春雷坊来参加比赛的。”

男孩话语一落,众人都唏嘘起来。洛老板眉头一皱,走过来厉声说道:“雷老板不是说不参加吗,怎么又冒出你们两个小鬼头来,老雷玩的什么花样……你又是谁,是春雷坊的琴手?”

洛老板虚着眼,指着一旁抱着琴的女孩问道。女孩没有抬头,话语缓慢地说道:“小女子残月,是春雷坊的琴手。这位是春雷坊的师傅断弦。”

女孩话音一落,坐在碑亭边的白衣女子浑身猛地颤抖一下,立刻抬头看女孩,身子本能地站了起来,可脚步却没有迈出。女子双眼隔着斗笠的纱罩,仿佛在闪烁着些什么。

洛老板笑起来,指着残月说道:“老雷也是糊涂了,怎么让两个小鬼头来胡闹。你们回去吧,琴赛已经结束了,等下次吧!”

洛老板一挥手,众家仆把匾额抬了起来。男孩和少女对望一眼,彼此眼里露出失望的神情。

这时,白衣女子的声音叫停了所有的动作。众人侧目看时,却见白衣女子抬手指着残月说道:“让她弹奏一曲。”

众人又侧目看洛老板,洛老板默然,不知是答应还是反对,一时愣在了那里不知所措。

这时,坐在一边的肖长起身,朗声道:“既然是春雷坊的琴手,我们没有理由拒绝。洛老板……那就请两位小师傅上台吧。这牌匾略停片刻被抬走,也是不妨事的。你说呢,洛老板?”

“呵呵,是啊,略等片刻又有何妨,又有何妨。”

洛老板一脸阴沉,向众家仆使了个眼色,众人便又把匾额放了下来。

断弦拉了拉残月,残月蹲下看着他,带着笑容向他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几步踏上了抚琴台。待把琴搁置好,残月大声说道:“此琴无名,是春雷坊断弦师傅制琴。小女子今日奏一曲《胡笳十八拍》。”

残月说完曲目,白衣女子浑身又是一颤,双眼紧紧盯着残月的脸,内心充满了急切。《胡笳十八拍》是古乐府琴曲歌辞,一章为一拍,共十八章,故有此名。再看残月所抚之琴,琴身通体漆黑,琴头无任何琴惠装饰,琴型奇特,于琴身中部半圆单缺一块,远看如残月悬空。其岳山、承露、轸池板、琴轸、冠角、雁足、尾托、绒剅等部位都与传统之琴不同,而其琴板的厚度超过了以往所有的古琴。残月手指垂下,轻轻一勾,弦音震动,散音跌宕而出,如清秋冷月,寒光映照,让众人一身立刻冷冰下来。

残月低头抚琴,人琴俱和,丝毫没有察觉周遭事物。此时,白衣女子衣襟早已为泪水所沾湿。断弦凝目而视,思绪被带到千里之外的大漠孤月。

洛老板瞪着双眼,努力屏住呼吸,生怕一丝重重的鼻息会影响到那撼人心肺的天籁之音。

肖长站了起来,这琴声就像金针一般扎刺在他的心上,双耳无法相信残月那双手能有如此力量,能够将自己内心左右撕扯。他开始无法忍受,也无法承受这种琴声对内心的冲撞。肖长突地用手捂住了双耳,张着嘴大口喘着粗气,继而开始狂叫起来。

全场的人都为之惊异,除了仍旧弹拨琴弦的残月。

肖长继续狂叫,家仆们纷纷上前搀扶,却被他推开,遂迈步狂奔而去。一阵骚乱之后,霄鸣斋的家仆们也跟着他们的主子散去了。

曲罢,残月收手,最后一个泛音在草堂碑亭迂绕不绝,渐渐散开。双手轻轻按在难以平静的琴弦上,残月睁目环视周围雅然无声的众人,目光落在了那白衣女子身上。残月心里突地犹如一道闪电流过,白衣女子身上那种气韵似曾相识。残月面对白衣女子缓缓起身,看着她却不敢上前相认。白衣女子默然无语,看了残月好一会儿,若有所思,大家也都静默,等待她的评判。她缓缓转过身,背对着众人,没有留下一句话,慢步而行,离开了会场。

白衣女子身后的洛老板上前一步,气急败坏地叫喊道:“姑娘说走就走,不也太无情了吗?我们之间的约定还没有兑现呢!”

“洛老板你放心,‘蜀中斫琴第一’的牌匾已归春雷坊,也了却了我一桩心事。那十万两银票,明日自会送到你府上。”说着,这白衣女子止住莲步,思顿片刻,将手中的龙啸琴用力扔在了地上。霎时,琴头触地,雁足飞弹,轸板紊裂,弦断音破,整把琴顿时成为废品。

洛老板望着地上的废琴,全身业已瘫软,家仆们舍了牌匾,过来搀扶。

这时,白衣女子早已走出了草堂。残月眉头紧锁,心绪起伏不定,转头向断弦说道:“她很像我家小姐。”

“啊……你怎不去问问她?”残月立刻舍下断弦,飞奔而去,转过碑亭,穿出丛竹,跨越溪水,却见不着白衣女子的身影。残月开始着急,四处呼喊香痕的名字,可四下除了迎风摇曳的枝叶,再无半点儿回音。

次日,天色阴沉,江水汹涌,就连摆渡的也停了业。艄公们伏在船头都说这水汹涌的蹊跷,往年不曾见过。残月斜靠在金沙庵大门边的石狮上,耳边响着江水滚滚翻涌之声,眼前浮现着香痕的音容笑貌。傍晚时分,听得人们议论说是一女子投江了,被救上岸早已断气。残月心里顿时一紧,一种不祥的感觉涌出。她寻到江边,拨开人群,只见一白衣女子浑身浸透躺在地上,身边搁着一副斗笠,正是昨日那位琴手的灰色绣花纱罩斗笠。残月掰开身边挡住白衣女子脸容的人群,突然一声尖叫,投江的女子正是与她离别四年的小姐香痕。

残月一下伏在香痕胸前号啕大哭起来。

香痕的后事是由水月禅师拿出体己主持着操办的。这日是头七,残月跪在坟前,双眼浮肿,烧纸的双手显得虚弱无力。纸烧得不是很旺,但纸灰仍飘得很高。

残月望着飘远的纸灰喃喃念道:“小姐,都是残月不好,总是不听小姐的话,不该在小姐面前弹奏你最喜欢的《胡笳十八拍》,惹得小姐生气……为了他,小姐这一生没几天眉头舒展的日子,到头来,这般苦命……想那老天爷是这般眼瞎,安排着这让人揪心的结局……”

“不是老天爷不长眼,是我对不起她!”

残月转头一看,却见一花发男子立在她身后。他额头皱纹错横,眼神黯淡,羸瘦体弱,双手提着一壶烧酒,却是抖得厉害。一身灰色长衫,似乎日久未洗,显得破旧。

残月起身,擦了擦眼角残泪,问道:“老爷是……”

“我就是你家小姐日夜爱恨交错,为他眉头不展的那个人。”

“啊……您就是……老爷如何变得如此了?”

雷韵和没有回答残月的话,默默蹲下,将酒壶中的酒洒在了坟前,捻起一沓纸钱,在香痕坟前焚烧。

“你就是那个叫残月的丫头吧,我们几年前仿佛见过一面。”

“是的,那时老爷来溢春楼请小姐做琴手来着。”

“真没想到,香痕会在琴赛中输给了她的丫环,而且是她最拿手的《胡笳十八拍》!”

“残月万分悔恨,早知那是小姐,残月宁可断了十指!”

“这也是天意……不过雷某也要谢谢姑娘的援手之德,那‘蜀中斫琴第一’的牌匾对我来说真是个莫大的负担!现在,这个负担终于可以卸下了!”

“老爷言重了,想来这也是小姐冥冥之中的遗愿吧!”

雷韵和转身,用手扶在香痕的墓碑上,细细看着,仿佛在抚弄着香痕的脸庞一般,哽咽道:“香儿,我来看你了。此去路途遥远,你只身一人要照顾好自己。为了我这个负情的人,你将自己的全心付出,你真是个傻孩子。是我辜负了你一片情意,让你此生如此凄凉……你这一去,韵和此生再没有牵挂,你也摆脱了那日夜的煎熬。那边没有知音寂寞,少了琴声你会生气,等等韵和,韵和很快就会来陪你,再也不让你流一滴眼泪!”

雷韵和从怀中掏出一个绛紫色的锦囊,泪水由眼角滑落,颤抖得手指轻轻抚摸着锦囊,然后放在嘴边温存,遂将其扔进了火堆。锦囊立刻被火焰吞噬失去了形状,火焰发出袅袅青烟,一阵疾风吹过,卷裹着青烟向天际飞去。雷韵和起身望着远去的青烟,思绪也随着青烟而去……这日,断弦睁着红肿的双眼,收拾着院子里被家仆们摔坏的杂物。断弦收拾一阵,深感疲倦,移到院中槐树边依靠。这时,开敞的大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叫门声。断弦移到门边,抬头一看,却是金沙庵的水月禅师。

“师太……您这是……”断弦见水月手里捧着一张用粗布裹的琴板,从包裹的厚度上来看仿佛和自己制的那把“残月”很像。

水月把琴板送到断弦面前,语带泣声说道:“我把残月给你带回来了……你要好好保存,好好珍惜!”

断弦不解地看着水月,接过琴板,揭开裹布,见琴板依然漆黑如旧,可琴弦已全部断裂,散落在两边。

断弦心里一惊,立刻抬眼看水月,却见水月含泪,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残月她……因思念小姐伤心过度……坠楼而死了!”

“啪!”断弦手中的“残月”琴落在了地上。断弦伸着双手,瞪着双眼,整个人愣在那里。

水月见状,马上蹲下抓住他的双手,说:“孩子,你哭出声吧……你这样会受不了的!”

断弦猛地抽吸了一大口气,木然的双眼渐渐缓过神来,整个人一下子瘫软下来。

水月扶着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柔声说道:“她是个挣扎的命,一生悲哀、凄苦,这对她来说也是个解脱。除了她那逝去的小姐,你看看吧。”

断弦伸手接过水月递过来的信纸,见上写道:弦,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此生凄悲孤零泪,流水遥送千里还。残月一生凄苦,幸得小姐恻隐,救残月于世俗鄙视之间。然与小姐无缘,恨不能伴其始终,此生深以为憾。夜梦小姐召唤,述尽阴府凄冷无伴。残月思索良久,已觉世间再无半分留念,来日愿随小姐而去,再为主仆,有始有终。

此一别,万水千山,天各一方。望君珍重,来生有缘再为君操《流水》,以伴岁月,共为知音。

残月

水月见断弦手中信纸早已为泪水润湿,不由感叹,扶着断弦的肩膀,不知如何安抚他,只能反复念着阿弥陀佛。但这句本可以普渡众生的禅语,水月此时却是觉得它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

残月走后,断弦日夜斫琴以消磨那没有残月陪伴的孤独寂寥。每月朔望之日他都会在雷三爷、蒋远迁和香痕坟前烧纸焚香。

雷韵和咯血渐渐严重起来,家仆们私下议论说雷韵和定是染了肺痨,因而大家都各自戒备起来,再加上春雷坊日渐衰败没有起色,不时有人要求雷韵和了结工钱,自行离去。雷韵和自失了木材集散场,营生凋敝,一直都是曹艺之在接济。

傍晚,断弦用木制小车推着晚饭来到了雷韵和的房间。雷韵和躺在床上,别头一见,眼眶湿润,对着进门的断弦说道:“怎么是你来送饭?”

“他们都怕进老爷的屋,可吃饭的时候到了,不能不给老爷送饭……断弦就推着小车来了。”

雷韵和喉咙噎咽,看着断弦将一碗稀粥、一碟咸菜和些许酱肉端到他面前时,愧疚、感叹、悔恨一股股涌上心头,只觉得眼泪控制不住,滴滴欲坠。

“老爷,家里现今紧迫了……没什么好吃的,您将就吃些吧,把今晚对付过去,待明天断弦去对岸向金沙庵的师太们乞点儿米,给老爷做点儿白饭吃,也会有点儿精神。”

雷韵和看着捧着饭菜的断弦,翻身把脸转了过去,想忍住自己情绪,可却是徒劳,泪水早已将身上的被褥浸湿了。雷韵和伸手摸到了搁在身边的大圣遗音,反复抚摸着琴身的每一处,手指无意间拨动了琴弦。

雷韵和扭过头看着断弦,却是不说话,凝视他良久后,方才开口说道:“断弦,我大限将到……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这把大圣遗音。我想把它托付给你,你带着琴连夜就走,到青城三清殿去寻张孔山,就是那个在青城山把你交给我的道长,你把琴交给他……”

断弦听罢,睁着一双大眼,不知如何回答,愣在那里只是看着雷韵和。

雷韵和见其犹豫,叹了口气道:“断弦,你可知道那年你家被强人纵火,你双腿被老总管扔出围墙摔断后,把你藏在枯井,救你的人是谁吗?”

“老爷!您怎么知道……”

“那就是我!”

“什么!这,这怎么可能!”

“你本姓秦,你父亲名叫秦海云。那年我父亲因带宝琴进京,半路被劫,被伤得病重。临终前,他要把春雷坊的坊主之位留给找回宝琴的人。原本家父之意是将坊主之位传给雷三爷,但我不甘心,因此就和雷三爷约定,三月期限,谁能为春雷坊寻回镇馆之宝,便由谁来出任坊主之位……”说到此处,雷韵和咳喘了一阵,鲜血从嘴角渗出,“那时,我打听得知,打劫我父亲的人却是霄鸣斋秘密安排的,劫琴的人事后了解到宝琴价值反悔了,想要私下卖掉宝琴。你父亲却辗转从劫匪手中购得了宝琴。我于是上门要看琴,你父亲闭门不见。我情急之下,便与另一伙强人……连夜放火烧了你家。我本来打算只是趁乱盗琴,没想到那伙强人,无论老少,见人就杀,借机劫财,我阻止不了。你父亲舍了家人,带着几个家丁从后门载着大圣遗音连夜想要送到大慈寺,却被我们拦住了……我,我……我为了夺琴,杀害了你父亲!后来那伙人自己拼杀起来,最后我得到了这把大圣遗音……”

“不!”断弦向着雷韵和狂吼了一声,他拼命地摇着头,不愿相信雷韵和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雷韵和没有理会断弦几近愤怒的情绪,继续说道:“清晨,我回到那口枯井,把你带到了双流,安置在一个故人家里……哪知后来你却离去了,我到处寻找都没有你的音讯……直到那年一个叫花子送来一封书信……说你在青城张孔山之处,我便去了张孔山处将你接了回来……断弦,你,你原谅我吧!这把琴我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为了守住这把琴,我……我出卖了自己的一切,最后也失去了一切……”

雷韵和费尽最后一丝气力,将大圣遗音塞到断弦手里。断弦只是哭泣,却又把琴推给了雷韵和。

雷韵和心急如焚,猛地一大口鲜血浇在了大圣遗音琴身上。断弦一惊,再看雷韵和时,却见他双眼瞪视,双手已僵硬,身子缓缓地倒在了床上。

“老爷……老爷!”断弦摇了摇雷韵和的身体,但觉他身子渐渐失去了热度,再没有了动静,只是那瞪视的双眼始终没有闭上。

断弦坐在春雷坊的大门前,眼中已无泪水。他把这一生最后的眼泪都洒在了大圣遗音上,与雷韵和的殷血溶在一块。

断弦掩上了春雷坊的大门,身后的留香阁已是火光映天,侧房和后院的房屋也为熊熊大火所吞没。火焰拥着至死未能瞑目的雷韵和及斑斑血迹的大圣遗音,席卷着那块永远再也无法悬挂的“蜀中斫琴第一”的牌匾渐渐熔化,渐渐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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