颗粒归仓
在遥远的乡下
男人女人
还不到六十岁
就要为自己打造棺材
如同置办一件传统的农具
他们面含喜悦，语调轻松：
这不就是一口腌肉的缸吗？
他们购置最好的木材找最老的师傅
他们毫不谦逊地回应邻人的夸羡：
一辈子只用一次
这有什么舍不得呢？
造好的棺材放进了堂屋
三年五载就上一回土漆
刷得又光又亮
像给新生的孩子洗礼
隔三岔五，他们
把耳朵贴上棺盖听响
以里面有无响声预测人生何时谢幕
如同听一场戏
日子过得不好时，他们听了就轻松了
他们说：反正死活一样
日子过得好时，他们听了也就轻松了
他们说：反正也活过了
听了响，比如我的爷爷
喜欢伸出粗糙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
抚摸棺材
像抚摸一口谷柜
一脸平静如秋日的田野——
反正早晚，我们都得颗粒归仓
媒
我酿墨为酒
诱使词语互相告白
说出心底的隐秘
让动词心跳让形容词脸红
让名词莫名激动让虚词更心虚
我以纸为媒
安排词语手牵手心连心
我喜欢他们热热闹闹
就像参加集体婚礼
我也喜欢他们安安静静
就像教堂里的默祷
我不喜欢他们冷冷冰冰
就像没有腐烂的尸体挨挤一起
我也不喜欢他们木木呆呆
就像出席代表大会
对那些天生矛盾的词语
我以笔为枪
迫使他们怀孕
如果他们产下无法形容的结果
那是因为我的心盛不尽
那么多孤独的，流浪的词语
那么多走散的，逃离的词语
那么多挣扎的，消失的词语……
向日葵
当太阳
君临天下
你们
那么多的头颅
装饰上金色的光芒
以整齐划一的姿势
顶礼膜拜
仿佛一声令下
就进入杀戮
从此结下
一粒粒的黑
每一粒
都是饱涨的罪恶
僵尸蚂蚁
当我走过南方的一条小巷
看见一排排制衣作坊里
那些匍匐在针车边的少年
像灯焰前的飞蛾猛抖双翼
这群远离故土的孩子
他们把针车踏板踩得飞快
像非洲常草原上迁徙的马群
却对无法趟过的流水线视而不见
手机里一支支流行音乐
像真菌孢子撒进蚂蚁的头脑
从身边的爱情开始互相传染
他们只是匆忙地为青春寻找坟墓
乌鸦
飞翔的巫语，黑色的火焰。
客自西来，以落日为封印，
封天地于夜。
扯开斗篷，召唤新的黎明——
这一朵朵黑暗献给光明的花。
给您说件事儿
我乘公交车
去买胡豆煮稀粥
卖胡豆的说这叫罗汉豆
豆子入锅
噗噗噗噗噗
把香味逼出来
我想到烧具有同样的功能
我想起你
你曾想起你在乌篷船上
烧罗汉豆
那时你在北京
这时我在江南
我们都在
别人的家乡想起故乡的味道
对于我的父辈
他们曾经哪儿也去不了
在早春
他们没有六一公公的田地可去
他们只能提着烘笼子
钻进集体的田地
吃烫熟的
胡豆或者说罗汉豆的叶子
嚼得满嘴绿汁
像一群小小的妖怪
现在他们弯腰驼背
在城里搬砖
把大楼修到与欲天公试比高
却舍不得吃新出的胡豆或者说罗汉豆
一碟盐花生下酒
嘿，迅哥儿
那就能下掉下半生
致——
（一）
我遇到的每一个人
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就像一朵朵浪花
汇成我生命的河流
你遇到的每一个人
也是你生命的一部分
就像一朵朵浪花
汇成你生命的河流
我不认识每一朵浪花
也不会相遇每一条河流
我感谢你也祝福陌生人
在生命的大海里我们同为一体
（二）
人不会死
只会一个接一个地凋落
就像果实回到泥土
借助鸟兽的力量
再加上虫豸之力
通过风的嘴巴火的牙齿水的肠道
才能完整地回到泥土
成为种子
直到被新的力量
唤醒
在大地的季节里
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三）
在那边
有一棵树
走过一条小路
跨过一座拱桥
就来到树下
抬头望一望
有鸟鸣滴下来
低头看一看
有蚂蚁爬上去
在夏天
我到过这棵树下
我抱住树
树皮很粗糙
树叶摇下光影
我把胸膛紧贴树身
抓不住自己拼命伸出的手
火柴人
十亿颗头颅
十亿颗会呼吸的火柴头
一旦爆炸
将释放照耀长夜的能量
十亿颗头颅
十亿颗挨挨挤挤的火柴头
一颗点燃
就能引燃九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颗
十亿颗头颅
十亿颗互不相干的火柴头
把燃烧憋死心中
十亿颗头颅
十亿颗红色的火柴头
找不到信仰的擦片
雨中
被一场从天而降的大雨
阻在途中
没有伞
如同一个忘记的词语
活生生地消失在句中
句子的断口
锋刃闪亮
万千思绪纷纷前来
授首
我终将失汝
之名
埋设为午夜梦回的
陷阱
捕我一生的放荡不羁
兄弟——
兄弟，生活把你我变成了小丑
我们曾经是梦想的王子
驱使昨天走进今天奔向明天
现在，我们嘲弄着昨天今天诅咒着明天
因为明天的明天不过是昨天的今天
兄弟，生活把你我变成了傀儡
我们曾经是幻想的主人
胸怀日月星辰的旋转
现在，我们屈从于吃喝拉撒
本能的恐惧命令着肉体东奔西走
兄弟，生活把你我变成了叛徒
我们曾经是希望的信徒
愿为一个美好顶礼祈祷
心甘情愿献出一腔热血
现在，只为了活着就出卖了所有
兄弟，我们成了一个戏子
我们在表演中穷尽一生
所有的眼泪都是为虚假的欢笑而流
所有的欢笑都是为真实的眼泪点缀
兄弟，我们成了一只变色龙
我们在生活里一路仓皇色变
每一次归来都是一场溃逃
每一场溃逃都是一次事故
惊心动魄
在寥廓的森林里
一只鸟儿的啁啾
比滚滚的雷鸣更响亮
在幽邃的大海里
一只鱼儿的嗛喋
比隆隆的涛声更响亮
在漫长的岁月里
你那一次啜泣
比我生命中阵阵欢呼更响亮
掏者
凌晨一点钟
长街只为一个人醒着
这一个老太婆
这一位老母亲
这一只人间老鼠
钻了一个又一个垃圾桶
如此固执如此贪婪如此拼命
不放过每一个垃圾桶
掏啊掏啊掏啊
她想干什么？
莫非要掏出这世界所有的肮脏
曝露给
明天的太阳？
变异
晚饭过后
他撇下妻儿
走出阴暗的出租屋
走出潮湿狭长的小巷
来到灯火通明的广场上
又开始了变异
有时是八戒扛着九齿钉耙
有时是悟空掮着如意金箍棒
有时是一个狼人或是一个变形金刚
无论是什么他都得接受小朋友的召唤——
合一张影十元钱如果讲价还可以再少点
他和小朋友都靠童话养活着
季夏哀蝉曲
没有回应的呼叫
比肉体更沉重
一块肉体
从夏天的躯体上剥落
一群蚂蚁
无声地收集一只蝉所有的悲喜
六月天，一个濒死的流浪汉的三种拟态
早上，站在马路边
弓背伸颈
像一只捕食的螳螂
中午，躺在天桥下
四肢颤动
像一条沙里的蚯蚓
黄昏，靠在路灯杆上
躯体蜷缩
像一具空空的蝉蜕
如果猪知道
李剑（民间记录者）
如果
猪知道非洲猪瘟
要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死
如果
猪知道有接触非洲猪瘟的嫌疑
它们就会被一窝一窝地活埋
如果
猪知道为什么它们还在睡觉
非洲猪瘟就走进了圈门
如果
猪知道
猪什么也不知道
如果
猪知道什么
那也没什么
自由
在这个无聊的午后
我像个恶作剧的小偷
尾随一群老人
窥看时间
像沼泽地的气泡从他们头顶咕咕地冒出来
冲出一块块斑秃
那些仅剩的泛白的植物连根都白透了
我尾随着这群行动迟缓的活物
像一只贪婪的鬣狗
看见时间
像润滑油一样从他们的关节里泄露出来
每一个关节都上了锈
他们像木偶一样移动
每一步都透露出没有下一步的信息
我尾随着这群行将就木的老朽
像一只啄木鸟
听见时间从他们的嗓子眼逃出来
每一声喘息都是一次事故
每一口呼吸都是一个事关生死的难题
我放弃了尾随
我知道当最后一点时间
随着他们最后一口呼气出逃
时间，终将挣脱肉体的囚禁
重获自由。或者说
摆脱时间寄宿的肉体
也获得了自由吗？
等车
那些
站台上的人
如此焦躁
明知
公交会到站
就像人生也会到站
还是
急得像
等公交车一样
吃馒头的民工
他坐在马路边
啃下
一口口馒头
像挖掘机
挖下一块块泥土
他凭一身力气硬吃
连矿泉水都不买一瓶
额头上
冒出一串汗滴
仿佛挖齿
在石头上溅起一溜火花
他两腮鼓胀
如抹不平的水泥地
舌头
像震振动棒一样搅拌
干嚼狠咽
眼睛凸如矿灯
脖子伸长如吸料管
上面暴起的青筋如裸露的电线
突然，一阵咳嗽
如同扬沙机
把馒头渣夺口
喷出
请原谅
受惊的我
不忍
把他比作人类
或者别的什么动物
他只应是一件钢铁的机器
才对付得了
这坚硬的生活
假如我是……
在黄昏的村庄
几个老年的男女像野稗撒落在空旷的丑野上
他们渐渐弯下去的腰身就要与褐色的泥土合二为一
如果我看到这样的景象
我不会走过去跟他们握手不会曲着指头头帮他们算一回收成
我不想听他们用豁牙漏风的嘴感谢个感谢那个从不感谢自己
几个小孩子在泥地里翻翻滚滚糊一脸生命的糟糕
他们见到生人呆头傻脑的样子像泥塑木偶
如果，我看到这样的景象
我不会走过去抱起祖国的花朵叮嘱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gcyjb人
我不会走进他们的家掀起锅盖望一望烟气腾腾的xk生活
如果，我看到这样景象，我不会走进这洋的村庄
我不会走进这样的村庄里的群众中去
我不会代表这个代表那个向他们致以最热忱的慰问
我不会要求他们要zx这个zx那个到头来什么都不信
我不会招呼他们坐到一块把我围在中间露出一百年不许动摇的笑
秋意
谁来与我平分秋色
这秋色里纷纷的落叶
这落叶下
无语的黄昏
谁来与我平分黄昏
这黄昏里寂寂的流水
这流水中
遥远的回忆
谁来与我平分回忆
这回忆中闪闪的春天
这春天间
追逐的你和我
致马悦然
一个白发苍苍的男人离去了
一个会说四川话的外国人离去了
一个绝大多数的中国人不知道的瑞典人离去了
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十八位终身评委离去了
一个眼里只有文学心中装着美好情感的人离去了
不！这些说法都不正确
应该减去年龄减去性别
不！这还不够准确
应该再减去国籍减去身份减去他的好恶
确切地说，是一个人离去了
狂想曲
别再点灯了
我已习惯了夜行
别再说话了
我已猜中了隐喻
我像一只蝙蝠
吮吸暗夜之血
又像一只孤狼
啃噬昼之白骨
长夜漫漫
谁是守夜人？
大雪铺天盖地
多少人拥雪而眠？
谁的肉体出卖了灵*
却妄图以鲜血献祭神灵？
世界沉默如坟墓
我有*的思想
如同菌丝从潮湿的地底冒出
我要君临天下
却为一块面包而挣扎
我在大地上
像影子一样逃窜
穿过一座座古老的城市
那些以庄严的文字命名的城市
辐射着黑色的温度
我的躯体如融冰
我举骨骼为火把
我走进红色的城堡
我蹬上王座
我蕃息五色头发的姑娘
七彩皮肤的儿子
我要把男人的头骨
置于我的脚下
成为王座的基石
我要把女人肋骨
镶成我的权杖
我不是来自虚无
而是来自
那个奇点的爆炸
从此种下
我到来的必然
如果我不在这里
我会在哪里？
我的灵*将依附于何物？
飞禽还是走兽？
我想起茹毛饮血的人猿
摆脱江河的缠绕
摆脱风雨雷电的追击
把追逐野兽的双腿跪倒在吾皇的面前
把追逐飞禽的语言化为吾皇万岁
多少个世纪过去了
像流水般一般哗哗淌走
我们一次又一次
排演成王败寇的游戏
那嗜血吞火的灵*
那吃草嚼土的灵*
那玄之又玄的灵*
那仁义礼智信的灵*
如同恶魔
囚禁着轮回的梦魇
在梦里
我像一条鱼
游走在现实与幻想的锋刃之上
褪去血肉只剩磷磷白骨
以血解渴却浑身漏水
我抚摸每一寸骨骼
幻想自己是一只雄鹰
照一颗红星的指引
进入鸟鸣的早晨
迎着天堂清脆的钟声
每一根羽毛都充盈日光
振动亮闪闪的羽翼
从那遥遥的海上升起来
大海沉下去
潮打开栅栏
浪花裸出洁白的脚爪
飞鸟和鱼互诉爱慕
铁锚发出欢响
让一千个愿望起航
打开一万重波涛的门
我看见我
像一条发光的鱼滑向海的尽头
尽头倒覆着夜空的河流
飘满星星的尸体
那轮冷月
亿万年张着阴晴圆缺的嘴
吐露着重复的预言——
从时间的火焰中
你们谁都无法抽身而出
你们是活着的灰烬
你们的永恒是火苗的一闪
整个宇宙
都是火苗的一闪
你们看见的是云是雾是星球的幻光
你们挖掘的碎陶残骨是历史阳痿的性器
一只奔跑的蚂蚁一棵生长的小草
都比你们的想象更有力量！
我说我请求我哭诉我吼叫我咒骂
请剥去我
麻木不仁的外衣吧
请剜走我熟视无睹的眼睛吧
让我的灵*赤裸在黑暗的风中
让一串明亮的泪水
鞭我
发出叫喊！
雨夜
雨一直落。落雨的夜，
宜阖窗，宜翻往事，
一页白天，一页黑夜，
一页一页折叠为枕，听着心跳，入眠。
忌喝酒，会头疼，会后悔。
忌开灯，灯光会越积越深，会淹死梦。
建筑工
我的屁股
在铁锈的牛仔裤里发烫
如同突突跳动的发动机
我晃动胳膊
如同连杆转动
我喝起水来
像往油缸里倒柴油
我的皮肤
被阳光的沥青涂厚
这黝黑而光亮的传输带
把成吨的汗水运往高处
有一次到了十八层
眩晕如同滚烫的机油
从我的脑门里喷出来
我听见体内有钢筋崩断
我拼命扶住摇摇欲坠的脚手架
大口吞咽着使我喉头发紧的烈风
像一个君临天下的帝王
给蠢蠢欲动的脚指头
连下十二道谕旨——
跳还是不跳？
这绝不是问题！
对饮
喝酒
好
你和我
喝干
好
你和我
喝醉
好
你和我
不吹牛
好
你和我
说过去
好
你和我
不喝了
好
你和我
问道
把日
从肩头卸下来
踩在脚下
当风火轮
闯山闯海闯出新世界
把月
从头顶取下来
握在手中
当吴钩
劈天辟地劈世间的不平
把星
撸成一串
烤熟了下酒
当了一辈子草莽
做一回绿林怎么样？
追问
我问高天
我能给你什么
天空回我以云卷云舒
我问大海
我能给你什么
大海应我以潮涨潮落
我问大地
我能给你什么
大地报我以无尽的沉默
反正每一个人都会死
如果你很无聊
就到哈瓦那去
那儿有粗如儿臂的雪茄
戴上墨镜，叼着烟躺在沙滩椅上吐烟圈
如果你很无聊
就到莫尼黑去
那儿有象腿粗的啤酒杯
穿着米色风衣，抱着杯子狂喝那迷人的黄金液体
如果你很无聊
就到巴黎去
那儿有嘴唇一样滚烫的咖啡
胸前插朵红玫瑰，每一次举杯啜饮都如同热吻
为什么不可以呢
只要你有钱
如果你想长脸面
就到华盛顿去
跟老川普使劲儿握手
请他摘下头上的棒球帽签名送给你
如果你想长脸面
就到伦敦去跪吻女王的手
请她把勋章挂到你的脖子上
然后一起发表激动人心的演讲
如果你想长脸面
就到XX去跟XXX照个合影
请他坐到中间你坐到旁边
最后来到大会堂吃帝王黄瓷器盛装的满汉全席
为什么不可以呢
只要你有钱
如果你失望了
就到平壤去唱一首《金之歌》
里面有一句歌词特别棒
没有他你就会死
如果你失望了
就到大马士革听一听枪声
人民躲在废墟里说巴沙尔是红太阳
他的头像印在每一张古老王国的钞票上
没有他世界将一片昏暗
如果你失望了
就到开普敦去
走在吵吵闹闹的黑人中间
怀念曼德拉的光辉岁月
没有他就无法鉴别谁比谁更平等
为什么不可以呢
只要你有钱
只要你有钱
为什么不可以呢
如果你没有钱
稍有自知之明的人都会说
有些事情想一想就可以了
干嘛非得要去做呢？
反正每一个人都会死
只要想一想
这不是自欺欺人
比如想一想上帝
不相信上帝的人
有钱又有什么意义呢？
反正每一个人都会死
八月
雨水，撕裂八月
卵石睁大惊恐的眼
目睹乌云在谷底狂走
这时，谁独坐悬崖
嚼闪电下酒
吐一口气，就是惊雷
八月，洪流
足够用来冲洗伤口
谁这时，能忍住呻吟
他就永远
不会出卖一个人的幸福
午眠
把肉身
搬到床上
就像把一只狗
抱进窝
给一把
忧伤的往事
舔着
再丢一截
碎日子的骨头
啃着
灵*
懂得怎样
喂养他的宠物
十二月
一月
指尖
轻触冰雪的火焰
二月
露珠的光芒
被地底的舌条吮吸
三月
豌豆角里
生有青翠的泪珠
四月
杜鹃的啼鸣溅落大地
小巷里的影子那么长
五月
红脸的桃子
裸出心形的骨头
六月
蝉声锋利
割断的树茬冒出黑蕈
七月
风暴在马背上迷失
彩虹坠入深渊
八月
野雉
把美丽的惊慌挂上荆棘
九月
黄金瞳的苍鹰
巨爪紧攫切肤之痛
十月
午夜的洞穴
蛇眼磷光闪耀
十一月
悬崖下
兔子口衔胫骨哭泣
十二月
群鸦聒噪
日子被啄食殆尽
偶遇
忧郁的火焰
点亮黄昏的瞳孔
白色的香气
沿着小城的脉管流淌
捧着栀子花的人
走进了湿漉漉的小巷
散步
父亲低着头
我看见他脖颈上松垂的皱纹
像一把散开的扎带
他弯下腰去
我听见他一生积蓄的力量
从身体里哗哗地倒出来
他在宽大的衣服里缓步向前
走两步，就歇一歇
像一面徐徐降落的旗帜
我的目光
越过面前这座矮下去的山丘
看见地平线上的夕阳辉耀着脉脉的余晖
采桑葚
我们去采桑葚
走过从前的小径
走进从前的桑园
太阳还是那么热
青蛙还是弹着老调
你说这桑葚不如以前大
我说这桑葚不如以前红
你说桑葚泡酒不错
我说要泡烈酒好喝
你采了一颗放嘴里
我采了一颗放嘴里
我问你什么味道
你问我什么味道
嘿，老朋友
如果我们能说出
如果我们能说什么味道
何必还要一起采桑葚
丢失
就在昨天晚上，有一个词语逃跑了。
我本该用笔给它打上镣铐，囚禁在纸上。
我没有。
我以为第二天我准能想起，但是今天早上，我怎么也想不起。
我可以不想，但是我无法控制我不想。
我无法忘记我忘记了一个词语，却不知道是什么词语。
那个词语模糊的外延，在不断扩散，如同水波，把我推出事件的中心。
我打着转，像一朵泡沫般远离。
我听到一个回声，却不知那是什么发出的；我回望到一缕光，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在闪耀；我嗅到若有若无的一缕气味，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在散发。
懊丧，如同针尖下的刺痛，缓缓深入。刺痛，如同滴水，蚀刻冰块，我在消融。
一个逃窜的词语，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了我关于其本身之外的所有事物。
我在下坠。在失控。在丢失。
却不知道丢失的真相。
我唯一能找回来的就是:失去的不可以再找回来。
我宠幸记忆，以为能守卫我一生的时光。
而摧毁我的，恰恰是这宠臣，一次又一次的背叛。
(昨天晚上，有一个词语逃逸了。我过分信任记忆的忠诚，我本该用笔给它打上镣铐，但是我像对待生活中任意一件漫不经心的事那样，没有放在心上。我以为第二天我准能想起，但今天早上，我怎么也想不起。我本来可以不想，但我无法控制不去想。
我无法忘记我忘记了一个词语，却不知道是什么词语。那个词语模糊的外延，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就像听到一个回声，却不知那是什么发出的；就像看到远方的一缕光，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在燃烧；就像嗅着若有若无的一缕气味，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在散发。
这懊丧，像针尖下的刺痛，在慢慢深入，在扩散。我在消融，在崩溃，像冰山。
一个逃窜的词语，像黑洞吸走了我关于其本身之外的所有事。
摧毁我们一生的，往往不是那些巨大的记忆，
而是一次次小小的遗忘。)
逛
十三年前寻常巷陌
今又信步踏遍
桃花笑我
依然是那一副嘴脸
且登楼
挥手招飞燕
戏了东风
还往旧处喝一盅老酒
鱼化石
重新寻找一个人
就像发掘一块化石
拂去亿万年的尘沙
妄想复现最初的模样
白垩纪封锁着沉默
考古者潜入水下
对身边的游鱼视而不见
不是因为鱼而是水面上那难耐的孤独
即感
这是我的小城
从一头走到另一头
一步一步缝起时光的裂痕
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在人群里乍现又隐
仿佛晚风里飘零的花瓣
夜宴
兄弟
昨天晚上
我们用烈酒
浇透语言的外衣
凸显灵*的曲线玲珑
用不断的碰杯进行挑逗
像捉对厮杀的蛇纠缠在一起
谁还能分得清
哪一句是锋芒毕露的开头
哪一句是循循善诱的中部
哪一句又是戛然而止的煞尾？
当离别来临
我们才在肝胆相照下看明白
最高级的思想
不是分不清你也分不清我
而是保有我们各自的完整
互道珍重
樱桃花
那是大地
喷出的白色火焰
那是天上雪
又返人间
那是还没有
来得及流血的伤口
那是伤口里冒出的骨头
那是骨头迸射的光芒
如果你要读懂
树梢上最高处那一朵的轻颤
你必须化为一只蝴蝶飞上枝头
如果你要丈量时光的深度
你可以轻轻跃下
就像一朵花瓣
偷嘴
趁着老妈出门
一步一步攀上木梯
每一步都自带惊心
把束之高阁的熏肉切一截
然后在切口处抹上灰
敷衍她每天瞭望的老花眼
把肉穿在
削尖的荆条上
在灶火里翻来覆去
像翻一段滋滋冒油的童年往事
而后用最锋利的菜刀切成三块
一块给淌口水的儿子
一块给自己
最后一块给谁吃？
这不止是个数学问题
我拿出手机向空虚叹
哪个来玩游戏？
儿子嘴里嘟哝的犹豫化为斩钉截铁的豪言
/p>
我坚决不吃！
我含笑咽下
最后一块的意味深长
再吞尽一杯呛喉咙的酒
终于明白/p>
人生的幸福要靠自己争取！
逛路
昨晚
零下一度
晨起
地上生满银霜
你邀我
出去逛一逛
我们一路走
我不说话
你也不说话
一任头顶芦花飞舞
走了很久
我们的心才热起来
像柴油机
摇了一阵又一阵
终于响了起来
你指点着那山头
说我们曾经登过
我指点着那河水
说我们曾经游过
在什么时候？
我们都已忘记
我们一路走一路说
但有的话再未说出口
因我们都知道
不必说出的话心里都明白
无论我们走得多么快
有些梦再也追不上
无论我们走得多么慢
有些人我们再也等不来
正在老去的于连
我叉着腿凸着肚
像个腐败的海军大将
欲要扼守要塞
手下水军
已不由分说兵分两路冲出
一路向上
寻找走失的童年
一路向下
摸索失落的青年
又是一次
一鼓作气，再而衰的进军
两路兵马混作一处
如强弩之末
失去了方向
主啊，我站在中年的岔道口
依然不屈不挠地梦想
挺一挺身
就射出一束脉冲光
越过头顶
冲破宇宙最深远的黑暗
低头却只看见星星点点的光芒
坠入下水道的深渊
夜闻鸟叫
夜鸟啼
深夜
远远的野地里
有鸟
不知其名
不知其形
但闻其声/p>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无情的鸟哥
可怜的鸟妹
叫这春天的夜晚
悲伤逆流成河
春天
露水长重了
日子长高了
太阳的影子越来越长
杨树发芽了
李树开花了
河里的水越来越亮了
走出门去
遇到了一个人
和春天揣在心里带回家
友谊万岁
我们绕着山脚走了一圈
我们没有爬山
我们的肚子都大了
装着三十年来唠叨不绝的梦想
以及不断填塞的说起来都是泪的回忆
可是今天，我们什么话都没说
只是一路走个不停
没有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只有气喘
我们不爬山了
望一望山还真高
高过了我们会当凌绝顶的欲望了
我们下河去
走到半途
我撒了一泡尿
差点尿湿鞋
你拉了一坨屎
憋红了脸
我们来到河谷
弄丢了到中流击水的勇气
回头望一望
我知道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高过了山也深过了河
亲爱的老伙计
只有我们才能在彼此的面前会心一笑
把宽衣解带解得如此熟视无睹如此坦坦荡荡如此大气凛然
晨
一只无名的鸟
咕咕地叫醒耳朵
从夜里浮上来
穿衣下床着鞋
走进院子
喝一口雾润喉咙
咳几声嗽跺几下脚
走到屋后
那鸟从树梢上扑棱一翅飞走了
把圈里的鸭子放出来
用又细又长的竹棒赶进水田
让它们一路嘎嘎地飞跑
把圈里的鸡放出来
在咯咯声里抓一把米撒到地上
让它们一颗一颗地啄
把窝里的狗牵出去
在湿漉漉的小径上
溜一个来回
让露珠生上额头
让清风挂上睫毛
带一个早晨
回到灶房
劈柴生火做饭
把火塘的火拨亮
让木柴噼里啪啦烧
让锅里的粥噗噜噜响
让火光穿透胸膛
俯首于膝念谁于心
都是我此生不可分割的幸福
戒酒
不能
不能不能
真不能再喝
必须
把举杯的冲动
压下去
必须
把逃到嘴边的废话
控制住
必须
把倒下去的欲望
一节节扶起来
必须
把
心
从尘埃里
捡起来
必须
把灰尘抖掉
再送给你
看月亮
你看
陪月星离月亮多远啊
还会晴很久
许多年前
我的爷爷拉着我的手
望着星空告诉我
啊，我的爷爷
如果时间还长
总有阴晴圆缺的呀
车过余秀华的家乡
车过湖北过钟祥过横店
过余秀华的家乡
过这个口齿不清自以为是疯言疯语的女人的家门口
我看见烟雨蒙蒙的白桦林里
一只鸟巢
铁铸似的站在高高的树杈上
像一颗孤傲的心
那是什么鸟的鸟巢？啊，我不知道
我多么想攀上去看看有什么鸟蛋
我知道鸟儿已经飞走
蛋，也只剩破碎的壳
在这样冷的冬天
雾那么薄凉
除了想像
还有什么能取暖人间？
回家
汽车，像穿山甲
在夜里一截一截掘进
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近乡的心
地图消息说:前面路堵，请选择路线
天气预报说:雨夹雪，请注意路滑
哦，我的故乡！
念
我脑子里的念头
像果核里的虫子
浇上烈酒如灼日，逼它出来
我的心上千疮百孔
像啄木鸟啄出的空洞
只为储存，捡不回来的日子
我的眼里雪花飞舞
我的耳朵里充满回声
像一台老式雷达，捕捉着逃窜的往事
我的身体里升起气泡
像一颗颗星辰闪耀
当我想起那些日子里的你
爱卿来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