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说探春在大观园中的改革,注定了弊大于 [复制链接]

清人所著《读红楼梦随笔》中曾说：《红楼梦》是天下古今有一无二之书，立意新，布局巧，词藻美，头绪清，起结奇，穿插妙，描暮肯，铺序工，见事真，言情挚，命名切，用笔周，妙处殆不可枚举，而且讥讽得诗人之厚，褒贬有史笔之严，言鬼不觉荒唐，赋物不见堆砌，无一语自相矛盾，无一事不中人情。

《红楼梦》的一大佳处，便是书中写尽了各种人情世故。我们可以说，《红楼梦》前八十回，各回都有各回的精彩，写到做实事的两段，一段是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一段是贾探春改革大观园。

其中探春在大观园里搞的改革，更是给整个贾府带来了每年四百两银子的净收益。但也有读者表示疑惑，探春如此大刀阔斧、富于成效性的改革，为什么贾府高层贾母却没有任何表态出来？

毕竟，前面五十二回中凤姐提议在大观园里设个小厨房，贾母都专门在大家面前进行过大力夸奖的。到了探春兴利除宿弊这里，明明给贾府带来了每年四百两银子的收益，比设立小厨房的效果好过太多。但为何探春工作表现如此出色，贾母却一言不发，一句不夸呢？

或者，这是因为，在经多见广、老于世故的贾母眼中，这场改革一开始，便注定了弊大于利的结果，只是徒增议论，让别人看贾府笑话罢了。

一、探春为什么要搞改革

要讲清这个问题，我们还要先从贾府面临的经济危机讲起，具体问题非常简单：寅吃卯粮、入不敷出。

贾府常务副总裁王熙凤对于现有问题总结的已经非常到位了：

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有大小事儿，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也抱怨克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

看到这里，让人忍不住想起那道著名的小学应用题：一个水池,装有一个进水管和一个出水管，进水管出水管同时在工作，求水池啥时装满？而贾府这个水池所面临的情况是，进水管进的水太少太慢，而出水管出的又太多太快是真的。

如果以现代人的眼光看，贾府的问题，我们可以简单粗暴的理解成，原某互联网公司C＊O高管小明同学，因为行业不景气，企业瘦身，一朝被裁，找不到工作只好去送外卖，工资从月入十万变成月入六千。

但是，然并卵，在这种大前提下他还保持着以往月入十万时的各种消费习惯，非依云水不饮，非鱼子酱不食，各种盲盒、限量鞋想买就买，各种信用卡想刷就刷，那，那就有些作死的节奏了。

如果你说小明同学还是中了消费主义的蛊，那么贾府的问题还真不是，贾母、王夫人、凤姐都是知晓问题的根源所在的，但是《红楼梦》中最可悲者，是局中人眼睁睁看着事情向悲剧的方向发展而无力阻止。

这其间，虽然有有识之士如探春，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量想方设法，挽救家族的颓势，但最终还是独木难支，力量有限，没能改变整个家族的悲剧命运。

二、大观园年收益四百两银子的购买力

探春改革大观园的最大成果，是每年多出四百两银子的收益。如平儿所说：“这几宗虽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的下四百多银子。”

不过，在经历过大富贵的贾母看来，这四百两银子于整个贾府不过是杯水车薪，无甚大用。或许，在开口就是万八千两银子的贾母眼中，这点钱根本不值一提。

如鸳鸯抗婚一节中，贾母便对邢夫人说：

“我正要打发人和你老爷说去，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就只这个丫头不能。”

那么，我们再来看看，这四百两银子的出息对贾府能有什么改善呢，毕竟银子这东西的购买力虽然差别不会大到人民币和津巴布韦币的地步，但在不同时期还是差别很大的。

我们还是看原文，书中说道：

一时拿去，果然拿了四百两银子来。凤姐命给小太监打叠一半，那一半与了旺儿媳妇，命他拿去办八月中秋的节。

小太监道：“夏爷爷还说：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还没送来，等今年年底自然一齐都送过来的。”

贾琏道：“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应慢了些，他就不自在。”

只得又各处遣人购求寻觅，终究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内。不在话下。

看到这里，我们或者可以得出结论，探春在大观园中搞的这一场大改革、大革新运动，搞到大观园里“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一年到头，省出来的钱，只够支付点小账单，比如应付一次大太监的小型勒索，外加过一次中秋节。

但涉及诸如大太监一千两起步价的索要，主子们买妾的花销，便显得相形见绌了。而以贾家的人多口杂，这种“搜剔小利”的改革，必是用不了几天便要传的到处都是，让人笑话贾家真是穷了是真的。

三、探春搞改革带来的负面影响

说过改革收益，再谈负面影响。

大观园的改革，首先对于贾府的外部形象是有一定负面影响的。

探春想在大观园里搞改革，是在去赖家时见到赖家花园创收后受到了启发。当她发现比自家大观园小了一倍多的赖家花园“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儿，吃的笋菜鱼虾，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于是，探春在大观园里也搞起了联产承包，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出息。

这样的好办法，为什么以前当家理事的凤姐没想到呢，平儿的一番辩白，说尽个中情由。平儿道：“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们在园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儿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不好出口。”

对于贾家这种高门大户，如此算计钱财，计较小利，的确看起来有些不够高大上。不符合百年世家大族的形象。平儿在探春面前替凤姐辩白那一大段话，虽有些找借口之嫌，但95%都是大实话。

其实，对于在大观园里搞承包的利弊，探春自己是有着很清醒的认知的，她自己便对平儿说：“我们这里搜剔小利，已经不当”。

毕竟，对于这些千金小姐而言，“口不言财”才是符合自己身份地位的表现。而大观园中的姑娘们也的确过的是这种生活，所以才华出众的黛玉、湘云不认识当票，就连少爷跟前的大丫环如麝月，也分不出一两银子还是二两银子来。

身为世家大族，百年豪门的贾家，如此计较小利，算计自家花园子中的出产，是件极失身份的事情。

在老舍的《正红旗下》中，记录了很多清末的风土人情，极具参考价值，比如旗下大爷的花钱风格：

每逢定大爷想吃熏鸡或烤鸭，管事的总是照顾王掌柜，而王掌柜总是送去两只或三只，便在账上记下四只或六只。到年节要账的时候，即使按照三只或四只还账，王掌柜与管事的也得些好处。老王掌柜有时候受良心的谴责，认为自己颇欠诚实，可是管事的告诉他：你想想吧，若是一节只欠你一两银子，我怎么向大爷报账呢？大爷会说：怎么，凭我的身分就欠他一两？没有的事！不还！告诉你，老掌柜，至少开十两，才象个样子！受了这点教育之后，老掌柜才不再受良心的谴责，而安心地开花账了。

再比如，有一则关于溥杰的逸闻掌故：溥仪的胞弟溥杰小时候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一次他在窗玻璃上写下“小米半斤”几个字，被其母亲发现后竟大加训斥。问其理由，他的母亲回答：“计算粮食，有失身份。”

浦仪、溥杰兄弟的母亲苏完瓜尔佳·幼兰是清末重臣荣的女儿，正经的千金小姐出身，比之老舍笔下的定大爷，自然更加不计较钱财。这种生活态度，可说是宫候富贵人家的标配。

晚清重臣、清流领袖张之洞任两广总督时，于抚署后园，辟畦种菜，筑草亭于其中，撰联云：“稼穑艰难君子教，菜根风味士夫知”。

张大人种的不是菜，是情怀，是态度，是人设，是真人秀。但探春对大观园的改革，图的是实实在在的园中出息。正如如平儿所言，小姐们住的园子中一枝一叶都拿去换钱了，在外人听来，只会觉得贾府已经穷苦到这般地步了，贾家的少爷小姐们真是可怜。

对于平儿的话，高情商的宝钗倒是十分理解“你们想想这话，要果真交给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自然是不敢讲究，天天和小姑娘们就吵不清。”

果然，改革的后续发展正如宝钗所预料的这般，我们且看春燕所言：“他一得了这地，每日起早睡晚自己辛苦了还不算，每日逼着我们来照看，生怕有人遭塌，我又怕误了我的差使。如今我们进来了，老姑嫂两个照看得谨谨慎慎，一根草也不许人乱动。”

因为这些出产，果然下层员工小丫环同底层员工婆子们没少有气生，而一些丫环虽然是下层员工，但却是能接触到中层领导，各位主子们的，于是又生出许多事情，自不提提。

红楼同人小说《红楼炮灰攻略》中有一段，可说体现了许多人心中所想：

莺儿本来应该马上进去的，不过闻到香草的味道十分好闻，联系刚才的事一想，现在这香草也不是自己院里的了，就能闻闻味道了，怕是摘了又有婆子来啰嗦了。这贾府真的到这地步了，连花园里几株草木都要生出钱来？那姑娘还嫁到他们家做什么，倒贴嫁妆在里面么？

所以，赖家可以把自家园子包出去，可以一枝一叶都拿去换钱。甚至，在赖尚荣未做官之前，赖嬷嬷让家中下人全跑到街上捡瓶子、捡旧报纸也可以，因为他家原本就是奴才出身，干这些都不丢人。毕竟，他家原本就是穷人家么，如何的贪小吝啬都不为过。

但是，这些事，“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的贾府不能做，做了便有失身份了。就像在搜检大观园时贾探春不能同王善保家的对骂，否则便有失身份一样。如贾家这种这种世家大族，即使破败了，也要维持自己最后的体面，就像那怕质押首饰也要过中秋节一样。

在贾母等经多见广，老于世故者看来，赖家可以做的事情，贾府却不能做，为什么赖家可以挣的钱，贾府不能挣？因为赖家是赖家，而贾府是贾府。

再来，更加实际的，是影响整个贾府中安定详和的大环境，容易造成底层员工人心浮动。

我们看看网上流传那些“那些迹象说明公司在走下坡路？”的吐槽帖便能知道，虽然时代不同，但许多事情实质上都是大同小异。

说某家单位不景气了，大都具体表现在一些小细节上：

比如体检由高大上的专医院。

比如说食堂的免费汤取消了，厕所的免费手纸不见了。

比如以往那些福利，诸如年会、春游、秋游、生日蛋糕、统统不见了。

比如节日福利由实打实的购物卡变成用广告换来的廉价洗发水再变成空气。

以上种种，凡是身处逐渐走向衰落行业中的从业者，都是熟之又熟的。比如纸媒，比如都市报。

时代变了，但人性从未改变。大观园在改革后产生的变化，同现而今那些由盛转衰的企业也差不多。

大观园中这一场改革，虽然给贾府带来了一定的收益，但这种“搜剔小利”的改革，也会在同时传达出贾氏集团正在走向衰落的明确信号。

如果发生在现在，那么多半是供应商闻风而动，上门催债，造成挤兑，企业经济情况进一步恶化。

而企业内部的表现，则是员工人心浮动，有能力者赶紧跳槽，无本事者惶惶不可终日，最后多半是投入到传谣信谣的大军中去。更有那种居心不良者，赶紧在这艘大船将要沉没之前抓紧时间捞取最后一点好处。遍观失败企业的有关报道，各种偷拿抢骗，多半都发生在这种时间点。

而大观园里的情况与现在相比，差别也不算太大。我们且看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贤宝钗小惠全大体后，接着便是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叱燕绛芸轩里召将飞符、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出茯苓霜、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宝玉瞒赃判冤决平儿行权。这四回的主要内容，就是大观园里的下层员工同底层员工的各种勾心斗角，明争暗斗。

有人感慨过，《红楼梦》后边回目中写尽各种下人争吵打闹之事，贾家的破败之势尽显其间。其实这些问题和矛盾一直都存在着，只不过以前贾家还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状态，矛盾都被掩盖起来，待到家族开始走下坡路时，眼看着府里的日子越过越艰难了，下层员工们也是人心浮动，问题也都显现出来了。

我们当然不能说探春的改革加剧了这种矛盾，毕竟，探春要搞改革，只能从她能接触到的领域着手开展工作。探春自己便说过：“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我乱说的。”

但是，在进行这场改革后出现的许多问题也的确是始料未及的。不过，这世上的改革创新大抵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总是要在实践中调整，在实干中摸索才是真的。

四、徒把金戈挽落晖－－探春改革的悲哀

说到这里，难道我们应该说，探春不该搞这场弊大于利的改革么，探春的努力是毫无成果的么？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用这几年流行的励志鸡汤说，那就是：努力了未必有结果，但不努力一定没收获！

比如一艘将沉的船上，乘客表现不一，有积极想办法自救，拚力舀船舱积水，同地面联系找人救援的，有坐在位子上什么不干只一味闭眼念佛的，有偷偷搜捡死人的财物想自己游泳跑掉的，有站在一边对那些积极自救者说风凉话的。以上各色人等，我们会更欣赏那种人？当然是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积极想办法的人啊！

对于贾府的逐渐没落，府中的大小主子心知肚明，只是因为各自身份地位不同，应对方法也不同。

贾母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对于贾府走下坡路的现实景况，平和以待，无甚感慨。便是在听到江南甄家被抄的消息时，也只点头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日赏月是正经。”此处脂批说：“贾母已看破狐悲兔死，故不改正，聊来自遣耳。”这种态度，也是贾母对贾家现状的态度。

而身为管家奶奶王熙凤，面对贾家的经济危机，自然不能如贾母这般平静以对，每日里只好各处筹措，各种腾挪，想方设法的把日子过下去。

如果她当时能看到百年后李鸿章的这段自叹，“我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何尝能实在放手办理，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如一间破屋，由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成一净室。即有小小风雨，打成几个窟窿，随时补葺，亦可支吾对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预备何种修葺材料，何种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术能负其责？”一定会引起强烈共鸣的。

不是当权派的寡妇李纨只一味努力攒钱，为自己和儿子多备下一点存粮，以应对将来贾府树倒猢狲散那一天。

寄居贾家的旁观者黛玉也不免叹息：“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但身为客人的黛玉，对于贾家的家务自是不能插手。

面对困难，探春却是一个积极行动者。她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力尝试每一种可能，无论是革除各种宿弊，还是在大观园里搞联产承包，都是在用自己的全部聪明才智为家族做一点事情。

倒是被大家寄托了贾府复兴希望的傻白甜贾宝玉同学，其表现真真令人无语，以近似“何不食肉糜”的态度表示：“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

本应撑起家族大计的男人们一味高乐，倒是家中的女孩子们，虽然能干，可惜不是男人，不能出去做出一番事业来。虽然一心为家中出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想方设法筹措，各种开源节流，无奈还是力量有限，难以挽回大局。

这，或许才是贾探春改革最大的悲哀之处。

参考资料：

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曹雪芹：《红楼梦》

无名氏：《读红楼梦随笔》

老舍：《正红旗下》